第69章 一行书(九)
如意嗅到了不妙的味道——谢逢春意有所指。
谢逢春正要伸手去拿茶杯,另一只纤细手腕比他动作更快,抢过茶杯倒掉里面的茶水,提起茶壶,给他斟上了新煮好的茶水,体贴地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再递给他。
就是想喝冷水的谢逢春:“……”
对方殷切地望着他,谢逢春接过来喝了口,暖热的茶水滑过喉咙。
然后他放下杯子,起身,从如意身边路过。
“你去哪?”
“出去吹风。”
如意:“?”
大冷天的,吹什么风?别把脑子吹坏了。
燥热感被寒冷席卷而去,谢逢春没有马上回去,在廊下站了会儿。
先前沾满血迹的小院,这会儿已经被积雪覆盖,尚有零星雪花落下。等次日清晨宅邸内的仆妇们清扫完,又是干干净净的简朴小院子。
响起门推开的声音,探出一个茫然的脑袋。
“外面风大,快进来吧。”如意穿得单薄,被冻得瑟缩一下,拉了拉谢逢春的衣袖。
谢逢春略垂下头。
指尖被冻得通红,小心地捏住他的衣服,手腕上的淤青已经散了大半,只剩一点点痕迹,大约过几天就能彻底不见了。
谢逢春没有听她的回到屋里,而是转身握住如意的手。
她有点懵:“怎么了?”
如意从他脸上看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谢太傅还有想说又不敢说的时候,难道是事情太多压力太大了吗?
毕竟最近针对他的构陷和谋害也太密集了,还病了一次,身心俱疲也是正常了。
她笨拙地想安慰一下谢逢春,空出的那只手抓住他胸口的衣服。
谢逢春顺着她的力道微微俯下身。
小女郎温软的唇瓣贴上他的脸颊。
她身上萦绕着甜甜的香气,眸中干干净净,惴惴地打量谢逢春的表情。
谢逢春蹙着的眉尖逐渐松散开,如意也悄悄松了口气。
“有什么事要在外面吹冷风想,快点进去。”如意把门推得更开些,大有谢逢春不进去她也跟着吹冷风的意思。
谢逢春拗不过她,被她半推着回去。
“燕燕……”谢逢春轻声喊了名字。
他墨玉般的眼瞳藏在镜片后,从外到室内,镜片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他看不清小女郎的脸,执意不肯松开手。
如意被他的反常弄得困惑不解,还是安安静静由着他抱紧自己。
她注意到另一只没有镜片辅助的眼睛,眼神有些失焦。
谢逢春靠在她肩头许久,才把话说出来:“燕燕,回去之后就不要来找我了。”
如意:“?”
一连串不寻常行为让她忍不住伸手去探谢逢春额头的温度,喃喃自语:“也没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她下意识想叫王禧,动了动唇想起来王禧不知道被他关哪去了。
“余柏已经配好新的药方了,之前一直带着你,牵连进不少事。”
在如意看不到的地方,谢逢春目光清明,一字一句说着刚才想好的话。
“你兄长的事并不是偶然,我自忖可以保全自己,但没办法让你时时刻刻呆在眼皮子底下,还会遇到什么危险我也不敢保证会每次都无事。”
如意愣住,想看看谢逢春此时的神情,是在蒙她还是说真话。
然而谢逢春按着她的腰和脊背,如意挣扎几下也没有成功,只能被迫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谢大人说得都是真心话吗?”如意问道。
谢逢春沉吟半晌,“我何曾说过假话?”
那可太多了。
如意默默地想着。
原本他这么说,如意觉得自己应该高兴。
被谢逢春时时刻刻盯着,她才不方便谋划出宫计划。
要是早两个月听到谢逢春说,如意怕是要激动到睡不着觉。
然而现在她有些不知所措,三番两次确认着谢逢春说得是真话,不是在诓她。
谢逢春是真的不和她来往了。
如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避风台的,睡眼朦胧间被青棠唤醒,映入眼帘的是她满脸担忧。
“我是从谢太傅那回来的吗?”
青棠点头。
确认了那些场景和话语并不是在做梦,如意叹了口气,任由青棠给自己擦脸绾发。
青棠比划着描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如意问她要宫女衣服时候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回来的时候就跟游魂似的,脚步轻飘飘地踏回来,问什么也不说,哭得她手忙脚乱。
打了一盆热水回来,就看见如意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让我以后都别找他了。”
青棠怔了怔,反应过来“他”是谁。
她答道:这是好事啊,您不是一直不喜欢谢大人吗?
如意眼皮还有些微红肿,用巾帕捂着,“有吗?”
青棠答:您每次提到谢大人都没好话,之前在行宫拉着我骂了一晚上,不记得了吗?
如意咬着唇,没回答她。
她暂时说不出答案。
给她洗漱完,青棠忽然问她:还要准备纸笔吗?
如意盯着书案上的字帖看了会儿,“当然要!”
直到外使来朝之前,谢逢春真的没有再来找过她,如意忿忿地练字,用劲大的像是要把纸给捅穿。
冯闻莺抱着狐狸,一言难尽地看她习字,“你和宣纸有仇?”
如意的笔停顿了下,“没有。”
“你写字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上阵杀敌。”冯闻莺说完,还问珍珠是不是这样。珍珠连连附和。
她住得地方最近有些吵闹,跟随进京的外邦舞女们每日都要排练,扰得冯闻莺不能休息,索性搬到避风台躲着了。
如意要帮她去说,被冯闻莺阻止了:“不了,我可不想再见一次陛下。”
“你不就是因为顶撞先帝才被罚去行宫,怎么这么怕陛下?”
冯闻莺别开脸,“……两码事,你是不知道现在那个有多可怕。”
“……有多可怕?”
冯闻莺回忆道:“跟小时候非要他母妃抱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不过好歹也过了十年多,倒也正常。”
如意只知道她从前是芳嫔身边的侍女,抱过尚在襁褓中的闻人煦。
之后种种都是宫闱秘辛,外人能打听到的也只有芳嫔被赐死,冯闻莺被发落到广德行宫而已。
“陛下看起来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不太光彩的童年。”冯闻莺笑眯眯说着,“陛下把我毫发无损地放回来,当然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以如意对她的了解,知道这时候从她嘴里什么都问不出,默默叹气,把注意力转回面前的纸上。
冯闻莺咽下最后一口糕点,让珍珠给自己擦拭干净指尖,便站起来在书案旁边转了转。
“别人习字都是学大家风骨,你怎么跟画画临摹似的,转折撇捺都跟帖子上一模一样。”
如意被问得语塞,“我这是……先学会别人怎么写,模仿得像了,再自己脱了帖子练习。”
冯闻莺狐疑地看她一眼,拿起边上摆着的宣纸,注意到右下角的小印。
“这是谢太傅的私印?”
如意慌张地从她手里抢过来。
“谢太傅就谢太傅,你着急什么呀?”冯闻莺一脸懵,“谢太傅的字也有名气的,你临摹他的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
如意用力捏住纸张,手心里紧张地出了汗,“我怕别人误会。”
冯闻莺的表情更一言难尽。
小女郎的耳垂都漫上绯色了,冯闻莺不欲与一个怀春而不自知的小姑娘计较。
虽然差点被冯闻莺戳破心事,但她至少夸赞了自己的字和谢逢春的几乎一样。
如意搁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这段日子她已经写了厚厚一沓纸,像青棠这样不识字的宫女,已经分不出她和谢逢春的字迹了,收拾书案时候甚至将几页她临的字夹到谢逢春那叠纸里。
平时她揉一揉手腕就不酸了,今天直到用完晚饭,如意还是觉得手腕疼痛,用筷子时候都迟钝了许多。
青棠替她去太医院请了余柏,对方说只是最近她太用功累到了。
余柏给她扎了几针,正在收拾东西时候,如意还是忍不住问他:“谢大人说你给他配了新的药方?”
余柏点头应了,“是啊,永国公世子之前找来的那个房子,我试了个把月才琢磨出点东西,前阵子总算成了。”
“那……谢大人的头疾不犯了吗?”她小心翼翼问道。
余柏皱起眉,“谁跟你说的?他头疾和他身上的毛病又不是一回事。”他见如意愣愣地,估摸着她没听懂,放下手上正在收拾的工具和她解释:“他之前体虚畏寒,是小时候吃苦那段时间留下的病,这些年调理下来已经差不多了。谢兰成的头疾完全是他心事重才引起的,眼疾也是。”
他嘀嘀咕咕道:“像他这样玩命儿处理公文奏折的,眼睛没瞎都算运气好了。”
“之前他突然昏过去是怎么回事?”如意鼓起勇气,问出了先前他们噤口的疑问。
余柏瞥她一眼,“他没和你说?药方里的一味药和香料冲了。”
“香料?”如意遽然想起冯闻莺问她是不是换了熏香。
她平时不关心衣裙熏了什么香,全权交给宫婢解决,何况经常出入文华殿,沾上其他香气也很正常。
“我也是研究哪方子时候,在一本古籍里查到的,拿去问了几个老郎中,根本就没听说过,偏门的很。”余柏咋舌。
“余大人知道是哪一味吗?”
“茱萸子。一般来说应该是没问题的,虽然相冲但并不会要人性命,只是谢兰成当时连着熬了好些日子,心血正亏,冲撞一下不就晕过去了。”
听他说不会伤到性命,如意暗暗松了口气。
“你也是运气差,碰到他昏过去的时候。”余柏把药箱归拢好,向她告辞。
手腕上还残留着酸麻的感觉,如意轻抚过去。
当日谢逢春疾病发作时候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怎么也松不开,那圈痕迹现在已经彻底散去了,手腕洁白细腻,盈盈一握,半分淤青伤痕都没有。
她闭上眼,仿佛还能回忆起皓腕被桎梏时的疼痛。
的确很疼,只是她当时满心满眼都在担心谢逢春的身体,现在回忆起来,要是换做旁人这样对她,如意是绝对不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