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密码
六年后, 万州。
秋天的小长假是最舒服的天气,出来踏秋赏花的人尤其多。上山后的一路都热热闹闹,九岁的男孩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 蹬蹬在人群里穿梭跑上台阶, 把一男一女远远甩在身后,到了一个休息的平台站在上面用手卷着喇叭往下喊:“妈妈!舅舅!你们快点啊!”
下面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瞥见上面的小男孩儿忽然虔诚地双手合十, 然后后退两步用力挥手一掷——
沈晏凛奇道:“你儿子在干什么?”
沈砚安推了推墨镜,漫不经心笑笑:“那是他的一颗上牙齿,听说要来爬山特意拿来了往下丢的。”
沈晏凛听言淡笑了声:“这事儿怎么听着那么耳熟?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干过类似的?”
对方大方承认:“是啊, 我那是下门牙, 想偷偷从阁楼窗户想往房顶上扔, 结果力气不够, 扔上去又掉下去了, 我吓死了, 还怕你笑我不敢声张, 那段时间我做梦都怕它不会长出来了。”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沈嘉言突然纵身跃下几阶跳到两人面前,沈砚安下意识弯身拽住他, 皱了下眉低声道:“危险!”
沈嘉言拉着她的手粘到她身上, 仰着脑袋问:“妈妈,你们在笑什么啊?”
“笑你。”
“笑我什么?”
“笑你迷信。”
“我哪里迷信了呀?”
说话间几个人走到了平台上。他们坐到长椅上稍作休息,沈砚安没有耐心再搭理他,自己掏出来镜子补妆,他就转而抱住身旁人的大腿:“舅舅,我怎么迷信了?”
“不怕,大外甥。”沈晏凛怜爱摸摸他的头,好心宽慰, “不怪你,你这脑袋是遗传,你妈也这样。”
沈砚安抿着口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沈嘉言也听出来不是好话了,作势握起拳头要跟他决战,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比划了一番后被沈砚安受不了叫停:“你还不如arvin,他都知道会靠装死避免跟难缠未成年正面交锋。”
“所以我不喜欢爸爸。”未成年黏黏糊糊地往沈晏凛身上贴,“我喜欢舅舅。”
沈砚安挑挑眉:“那你就跟他回家,你去当他儿子吧。”
沈嘉言倚在他怀里歪着脑袋想了想:“舅舅,你什么时候结婚?等你结婚了我就收拾东西去你家!”
沈晏凛捏他的肉脸:“你来蹭吃蹭喝要求还不少。”
“那当然啦。”他晃晃一头卷毛,逻辑严谨,有理有据,“你天天都吃垃圾食品,我来了你也好意思给我吃这些呀?你不得找个舅妈给我做饭呀?”
童言无忌,两个成年人的表情同时顿了瞬。
沈砚安瞟了眼面前人有片瞬走神的脸色,招手示意沈嘉言过来:“我的脚好痛,可能爬不了山了。让舅舅自己上去吧,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母子俩留在了半山腰。沈砚安靠在椅子上玩手机,沈嘉言凭借着过人的社交天赋迅速跟同样在这里休息的别家小孩打成一片。他送走了一波接一波的小伙伴,终于觉得有点倦了:“妈妈——”
他走过来,小脸皱着:“我都饿了,舅舅怎么还不下来啊?”
沈砚安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小时。她回头看看台阶上,心里隐约有些不安,拿着包起身,拉住沈嘉言的手:“leo,我们去找舅舅吧。”
“啊?”沈嘉言抱着她的腰撒娇,“刚才你不上去,你现在歇够了,可是我走不动了……”
沈砚安无奈拿出来手机,拨通了半晌也没人听,她轻轻拧起眉,愈发感觉不安,正打算拿钱利诱面前的小人儿,身后忽然传来含着笑意的熟悉声线:“耍什么赖呢沈嘉言?不会是不想走了让你妈抱你吧?”
沈砚安一颗心脏归位。沈嘉言探出脑袋,瘪着嘴抱怨:“舅舅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妈妈还要去找你,我都快要饿死了。”
沈晏凛无声看了眼沈砚安沉默的侧脸,低下头朝他笑道:“对不起啊言言,走,咱们下山。你想吃什么?舅舅带你去。”
回到市区吃过午饭,三个人在餐厅门外分别。沈砚安带着儿子回酒店,沈晏凛坐上出租车,默了片刻,才低声报出那个他已经很久没有说出口过的名字:“柏悦府。”
司机应了一声后,发动了车子。他靠在座位上静静看着窗外后退的熟悉街景,恍如隔世。
这是他六年没有回来过的房子,也是他六年没有回来过的城市。六年前他奔赴而来的地方,也是他这六年里最深最长的梦魇。
他阖上眼睛,清俊眉宇间布满倦怠之色。他觉得有些闷,抬手摸到门上开了窗。凉爽的秋风从车窗里灌进来,狭窄空间内顿时扑满清甜的桂花香。
那香气勾得记忆复苏。恍惚间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接受他时的那个晚上,她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后有些害羞地低着头站在他面前,当时萦绕在他们周身的也是这样的花香。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无声笑了出来。那种得偿所愿的欢喜亢奋他后来都没有再经历过。他垂眸看着她的粉耳朵,笑着反问:「我可以留下来?」
她点点头,脸更低了。
他唇角翘得收不住,还装出一副苦恼语调,有意为难她的薄脸皮:「孤男寡女的,这样合适吗?」
她窘得嘴唇轻抿了抿,手指更用力地攥紧了那只兔子娃娃,半天答不出他的话来。
他继续作费解思索状:「你家好像只有一个卧室吧?」
「……嗯。」
「我留下来睡哪里啊?」
「……沙发。」
「你家那沙发有点小吧?」
「……」
「我会不会睡得落枕啊?」
「…………」
眼看着面前的人唇角抿了又抿即将被他惹毛时,他变本加厉无辜道:「而且我是以什么身份留下来才合适呢?」
「………………」
身前的人彻底忍不了他了,红着脸转身就走,他也没有追上去,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笑。她走出几步后似乎是越想越气,蓦然停住脚步回过身,愤然把手里的兔子摔到了他身上。
他轻松一把接住,含着笑跟上了她。她快步匆匆走着,不肯回头看他,他几步跨上去握住她的手,她挣扎着,顾忌着在公共场合声音也不大,气呼呼的:「你放开我……你……你以后别来找我……我不想看见你……」
他手上握住她的用力,忍俊不禁:「刚才还留我过夜呢,翻脸就不认人了?」
她自知说不过他,挣扎得更厉害,他扣紧了她的手,拉着她往楼里走,大言不惭正了正脸色:「好了,不闹了,咱们回家。」
楼道里有出来遛狗的中年夫妻,见到俩年轻人羞愤地拉拉扯扯似笑非笑地让出一条路。他将人拽进电梯里,抬手按了楼层,她还在执着跟他握着她的那只手较劲,他笑着松开她的手腕,直接将人揽进了怀里。
这次她没有再挣扎。她像是还没有从这突然转为亲密的关系中回过神来,靠在他肩上安静呆了片刻后,逐渐迟钝反应过来,有点紧张地仰起小脸,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有监控。」
他差点被她这傻样子逗得笑出声来,拥着她推进监控拍不到的角落里,将她严严实实拢进自己的阴影下,噙着笑低声问:「这样呢?」
她先是小心地点了点头,而后才慢半拍觉得气氛不太对。他们贴得太近了,他只要稍微一低头就能吻上她,她已经靠在墙上无处可退,只能僵硬地别开脸,但额头上还是能清晰感受到他鼻息间的热气。他始终垂眸安静看着她,虽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但眼神炙烈得一样令人负担。
在那道注视之下,她刚恢复白皙的脸又红了起来,好在楼层不高,她不用难为情太久,电梯到了。
“叮”——
沈晏凛走了出来。
他走到门前,抬起手略微迟疑后,缓慢输入了密码。
密码是他们两个的生日,原本是他设置的,刚搬过来那天他告诉她的时候她觉得有点不妥,忧心重重:「太不安全了吧?」
「我老婆还挺有安全意识的。」他抱着她坐到他腿上夸,「不愧是警察家属。那你说设什么好?」
家属想了想,郑重提议:「设一个乱码,然后我们背下来。」
「我老婆真是个小天才。」他的回应夸张到让人一时分辨不出是真心还是揶揄,「那我做几个阄给你抓?」
她抿着嘴上手要打他,他搂着她一边躲一边笑:「我说真的,要不怎么办?」
最终他们达成一致,把他们俩的生日打乱。她倚在他怀里认真排列组合,他微笑吻着她颈后,漫不经心想,日日月月相缠,这是好意头。最后她列了十来种出来,严谨地让他闭上眼睛选一个,他配合闭眼伸出手来,指尖痒痒擦过纸张之后,她轻声笑:「好啦」。
沈晏凛缓缓睁开眼睛,沙发上只有他一个人。那只兔子玩偶坐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笑眯眯地远远望着他。
久未住人的房子里有种荒凉的空旷感。窗外正是一天当中阳光最好的时候,将房间里斑驳的玻璃,经久的灰尘,死亡的绿植,枯烂的灵魂,全都照得无处遁形。
他是来处理这套房子的。他跟中介约在了五点,留给自己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应该是他最后道别的时间,可是在进入房门的那一刻他才恍惚意识到,这其实是老天留给他可以反悔的时间。
房子里到处都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气息,每一处视线投过去时都会自动生成影像。那幅他们计划从古镇回来后挂起来的画框,立在墙角被太阳晒得褪色裂纹;那张他们一起按照说明组装起来的原木摇椅,上面被虫子磕得破败腐烂;那些他们照着百科研究该如何浇水的植物,已经全部死在了生锈的架子上;那个他们说好都不能离开的约定,她先走了,留他一具残破灵魂,日复一日衰败,生亦如死。
他闭着眼仰靠在沙发上,放纵自己陷进这场窒息的压抑里。眼前是他们在一起时的画面,带着声音深深浅浅交叠,他能清晰回忆起她每一刻的神情,温柔的,痛苦的,依赖的,疯狂的……最后,那些画面渐渐逐一隐去,黑暗中她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静静地微笑望着他,他与她无声相视良久,恍惚低声开口:“我好想你。”
声音落下时,梦醒了。
沈晏凛睁开眼睛,房间里空荡寂静,只有那只兔子坐在一旁,安静地微笑望着他。
他垂眸怔怔看着它,那微翘嘴角上的笑意与他方才梦境里的笑意模糊重合。那一瞬他恍惚觉得她回来了,他沉浸在那瞬明知是虚假的幻境里,轻轻弯起唇角,细长眼里盛满温柔:“旖旖,我来看你了。”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微微风声。他静了片刻,继续轻声缓缓道:“原本想在山上的时候跟你说说话,可是人实在太多了。你喜欢安静,最不喜欢吵闹,我也是,我也想静静地跟你说会儿话。”
“这是我们认识的第二个六年了,你知道吗。现在再跟你当初给我的那张画像比起来,我是真的老了。”
他淡淡笑了下,眸底的温柔光亮渐渐黯了下来。
“可你还是六年前的样子,永远也不会变了。”
他仰起脸深吸口气,忍住眼前涌起的雾气,用力微笑着继续道:“我回江城了,现在不是警察了。你不能再像我刚追你时那样说不喜欢我的职业了,你也再也不用为我担心了。”
“刚回去的时候我挺不适应。那段日子我过得挺浑的,没有听你的话,没能照顾好自己,还差点进了医院。这些你应该都知道吧,那时候你那么频繁出现在我梦里,你是特意回来陪我的,对吧?”
“那时候我每天的愿望就是能长长睡一觉,因为梦里你还在。我梦见我们去了古镇,那天下了雪,你穿着红色汉服站在雪地里特别好看,我悄悄搓了个雪球,本来想欺负你,可是被你眼尖发现了,只能骗你说是要给你做雪人,你还傻乎乎地相信了,从你的钗上拆了颗红珠子给它做鼻子。”
他唇角笑意温柔又宠溺,仿佛这段回忆确有其事。
“我自作自受,为了给你做成雪人又搓了个大的雪球,最后手心都冻得木了,但是你很喜欢那个雪人,捧着它笑得像个小孩子,还说要把它带回家,我看着你的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我就醒了。”
他脸上的微笑缓慢消散,眸底的光亮重新暗了下去。
“谢谢你,旖旖。谢谢你那时候一直陪着我,我现在……我现在过得挺好的,真的。”许久之后,他再次轻声开口,清沉声线逐渐飘渺,“我只是……只是很想你。”
阳光悄无声息将暖色铺满整座房间,沙发上男人失神的侧脸随着光影变化由明缓慢至暗。
“对不起。”他恍惚低喃着,“以前总说要保护你,可是到最后也没有保护你。”
“你那样的身体状况,我怎么能看你有一点好转就真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了呢。”
这六年里他无数次想过如果那天他没有回江城,如果那天他再坚持一次带她一起回去,如果那天他能再敏感一点听懂她那声再见,那今天,她是不是还在他身边?
没有如果。
“对不起,全都怪我。”
他怔然垂着眼,声音越说越轻:“可是我们说好不能离开对方的啊,你怎么这么狠心。”
“最难熬的时候我们都撑过去了,以后全都会好的啊……你让我早点回来,我做到了,那你呢……你不是答应了会等我回家的吗……”
房间内的空气寂静流淌着,无人听到与回应他的自言自语。
“好想去找你啊。”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那只兔子忽然软绵绵倒了下来,半只身子滑向地面,长长的肥耳朵耷下来盖住了眼睛,似乎是在身体力行拒绝他的提议。
沈晏凛无声看着它良久,疲倦阖上了眼睛。
从决定回来万州起他已经失眠很多天了。他离开这里六年时间,也花了六年的时间才最终鼓起勇气回到这座城市。他在这间弥漫着尘封灰尘的房间里孤独追忆着他们的过往,时间在这一刻弱化成为了没有实感的载体,他虚浮在另一个他幻想出的空间之中,她的音容笑貌触手可及,他想永远留在这里,生锈,或是腐烂,都好过他一个人孤单清醒思念。
可现实注定了他无法沉溺太久,提前半小时登门的中介一踏进来就殷勤递上了一支烟,恭维他高瞻远瞩在六年前买下了这里的稀缺大户型,现在的价格至少翻了一倍,是出手的绝好时机,选择他们公司更是有眼光,他们保证一个月之内全部处理妥当让他坐在家里静等到账,以后有房有朋友还要第一时间想到他们,介绍费全都好说——
送走中介的人之后,世界终于清静了。
沈晏凛回到房间里。屋外夕阳逐渐陷落,他在落地窗前望了这座城市许久,临离开前,弯身将地板上的兔子捡了起来。
他把兔子重新放回到沙发上,抬手轻轻扯开了它的耳朵。它那双笑眼重新露了出来,他却意外停住了动作,盯着那只圆圆的黑眼睛,片刻之后,脸色瞬息万变。
他僵着身型慢慢坐直,脑海里关于它的记忆汹涌浮现:她抱着兔子头惶恐站在他的面前,她温柔又恍惚地抚着它轻声自语,她跪在地上哭着请求他不要生气,她说自己没有不喜欢它只是想跟它说说话——
他蓦然弯身从抽屉里翻找出剪刀,拽下去兔子脖子上蒙了灰的旧领结,颤抖着手朝着那道歪歪扭扭的伤口划了下去——
“啪”!
粉色的棉絮再次洋洋洒洒散落一地。一只小小的黑色微型摄像机从兔子头里掉到了地上。
-
酒店。
沈砚安难得做一回慈母,她靠在床头读着那无聊的童话书把自己都读困了,被子里的人却越听越有精神,为什么问个不停,她耐心逐渐告罄,合上了书揉着额头敷衍:“唉,头好痛。可能是爬山累到了。”
沈嘉言从小就被她哄骗习惯了,对于她时常的抱病喊痛已经毫无波动。他蜷在被子里心不在焉盯着她手里的书,隔片晌后,忽然低声问:“妈妈,舅舅是不是想舅妈了?”
沈砚安愣了下,垂眼看他:“胡说什么呢,舅舅还没结婚,你哪来的舅妈啊。”
小男孩儿的记忆力却很好:“我记得之前,很久之前,是有一个舅妈啊,她长得漂亮,头发很长,抱过我,在外公家里吃过饭,还跟我玩过小汽车……妈妈,她去哪里了?”
沈砚安半晌无言,最后含糊低声回道:“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沈嘉言从被子里支起脑袋,好奇道:“有多远?比爸爸离我们还远吗?”
她怔怔看着手里的书,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她不回来了吗?”
“嗯。”
“她不要舅舅了吗?”
“没有。”
“那她为什么不回来了啊?”
“她……”
“她不想舅舅吗?”
沈砚安被他问得有些无力招架。她抿了抿唇,放下书,俯身给他掖好被子:“我去看看舅舅,你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沈嘉言狡黠眨眨眼睛:“你不是头痛吗?”
沈砚安抬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站起了身。她穿上外套拎起包,蹬上鞋子拧开了门。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
许久寂静之后,一片漆黑中,熟悉的柔和声线轻轻响起:「他走了。」
沈晏凛定定看着面前蒙了一层灰尘的电脑屏幕,那一瞬恍然如梦,潸然泪下。
屏幕里的人静默片刻后,继续轻声喃喃:「我要等他回来。」
而后是长久的沉寂。她好似始终一动未动,毫无声息,他听到断断续续的飘渺琴声,她靠在沙发上怔然出神的样子恍惚浮现在他眼前,他安静望着她的侧脸,视线滚烫模糊。
琴声停止后,音响中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打破安宁氛围。又隔半晌之后,画面忽然天旋地转由暗转明,她的脸蓦然出现在屏幕上,神情紧张而焦躁地盯着镜头,沈晏凛心脏倏然下坠,抿住唇痛心皱起了眉,低不可闻地哽声恳求:“不要……不要旖旖……不要这样……”
他对她这样的神情再熟悉不过,每一次她控制不住伤害自己时就是这样癫狂不安的表情。
片刻过后,她把兔子扔到一旁沙发上,两只手一会儿不安地绞在一起,一会儿又无意识般地蹭着膝盖,又隔了坐立难安的片晌之后,她站起身走出画面,而后房间里传来吸尘器的声音,忽远忽近,很久没有再停下。
他急于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手指狂敲着快进键,终于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当她的瘦弱身影重新出现在镜头里时,画面令人窒息发麻。她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仿佛全然崩溃,跌跌撞撞爬向沙发的方向,长发凌乱,精神涣散。她趴在地上像是在找东西,找出来后她靠着沙发在地上瘫坐下来,漂亮的细长眼眸里失神疯狂,鼻翼因为急促的呼吸微微扩张着,纤细的手腕颤抖着举起一枚刀片,狠狠向自己划了下去——
门铃响了。
沈晏凛屏息盯着屏幕,漆黑瞳孔霎时徐徐放大。
她仰着头靠坐在地上,额角几乎湿透。仿佛发泄过后短暂的放空,她胸前的剧烈起伏逐渐平稳下来,涣散眸底也慢慢恢复清明。门铃又响了许久之后,她怔然缓慢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了镜头。
「我只有几句话。我们就在这里聊吧,裴小姐。」
沈晏凛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伏在扶手上的手臂紧绷地微微颤抖。
「你的经历我感到非常痛心,但我作为一位母亲的立场,我把我的孩子养大,给了他很多的爱,支持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我对他的唯一的期望是他能自由和幸福。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不希望让他的余生都在为别人的不幸买单,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中年的女声温和客气。
「我很遗憾今天会对你说出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要求他的伴侣多么富贵或是漂亮,我只希望她是位积极、阳光、健康的人,可以跟他在未来人生里互相支持,而不是依赖于他单方面的付出和照顾,这对于他来说,不公平。」
「如果你真的也为他考虑,如果你也有一瞬心疼他的话,那我相信你肯定也有想过,今天你手里的刀是控制不住划向自己,如果下一次,你控制不住划向他,怎么办?」
「他现在只是一时情感用事,让他现在跟你分手,他的责任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但是这件事会是你们之间永远存在的一根刺,谁也不能保证,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他不会后悔,那时候再分开,你们的局面会更加难堪。以及,你会希望你朝夕相处共度余生的另一半,如此清楚你的过去吗?」
「我建议你换一座城市,重新开始。如果有什么我能提供帮助的,请你尽管提出来。」
直到房门再次打开又关上,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她走回客厅坐到沙发上良久未动,脸色看起来出乎意外平静正常,如果忽略掉她恍惚的低哑声音的话:「对不起……我不能……我做不到……我不能离开他……」
沈晏凛皱紧了眉,喉咙忍得哽痛。
她缓慢陷进沙发里,像是给自己洗脑一般不间断地轻声重复:「他说……不管什么事情……都等他回来……我要等他回来……等他回来……」
屏幕内外两个人同时靠在椅背里闭上眼睛。那一瞬间沈晏凛感觉她就在他身边,他能闻见她身上的清甜味道,也能听见她跟他相同频率的清浅呼吸,他紧紧闭着眼不敢睁开,他害怕一睁开眼睛是满目荒芜,他再也找不见她。
六年前她出事之后他调过物业的监控,他知道他母亲来见过她。这些年里他一直都以为她是因为他母亲的劝说才放弃了这段关系不告而别,可在今天这段意外发现的录像里,她的第一意识明明是在说服自己等他回来,仅仅隔了一天的时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最终选择放弃了他们?
第一段视频戛然而止。还有待播放的第二段视频,沈晏凛怔怔盯着电脑,他屏住呼吸平复心跳良久,颤着手点开了它。
从衣服上来看这应该是第二天晚上的时候。镜头的角度刻意调整过,她坐在沙发上,素净脸上柔软平和,宽大的黑色毛衣将她整个人显得异常苍白瘦弱。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比前一天平稳许多,只是周身气场弱得有种不真实感,仿佛随时会灰飞消散。
她静静望着镜头,仿佛隔着时空与他对视。他皱着眉,眼前一片赤热模糊,嘴唇喃喃描着她的名字,可喉咙哽痛得发不出声音。最终,还是她先朝他微笑了一下,而后平静轻声开口:
「关于我的故事,我想讲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33章里心理医生建议旖旖可以试试把难以向别人倾诉的话记录下来给自己听。旖旖之前其实一直有在默默努力恢复变好 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