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衬衫
那个夜晚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尴尬破除了生疏, 随着避不开的朝夕相处渐渐熟悉起来。
他们交谈的范围从起居和备课逐渐过渡到了学业与爱好。顾衍默默留心着她的每一项习惯喜恶,仿佛对试验室里兔子的活体观察,他冷静旁观记录, 隐秘享受着独属于他的异样乐趣。
比如他发现她原来很爱吃辣,并不是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喜欢甜食;比如相熟起来后的她也不是只有礼貌的温柔, 偶尔也会幽默地打趣他一句;比如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的神色时常有些阴郁, 柔和亲切仿佛只是她表象的面具;比如十三号好像是她的生理期,那天她的脸色比平常苍白, 笑起来时也有气无力。
下午下过课后她抱着书匆匆离开教室, 直到晚饭时也不见动静。一起住在宿舍的还有位镇上的老师,是位热心又明快的大姐, 炒好菜后让顾衍去叫她出来吃饭。
见他停着有片瞬没动作, 她在他肩上拍了下, 玩笑嗔道:「愣着干嘛呢?给你去美女闺房的机会还不愿意?」
靠在门上的男生缓缓站直身体, 状似心不在焉开口:「我把饭给她送过去。」
他一手端着饭盒, 敲门禀明来意, 得到应允后走进来,看到屋里的人神情有些痛苦地蜷在椅子上,勉强笑着向他道了声谢。
回到饭桌后顾衍有些心不在焉。他握着筷子食不知味地吃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问桌上的人:「张老师, 学校有没有热水袋?」
「热水袋?」对方抬眼看他,怀疑自己听岔了,「大夏天的哪有这种东西啊。」
他点头,迅速扒了几口饭后放下了碗。他出门寻了个矿泉水瓶子灌进热水, 用毛巾包好裹紧,确保了能保温又不会烫到她之后,再次敲开了她的门。
两个人相视对着他手里的丑东西陷入沉默。顾衍手臂横在半空中, 有点不自在地解释:「那个……是有些简陋……但是可能会有点用。」
女孩子双手接过去,细声细气道了句谢。
他在她身后挠了下头,瞟一眼桌上原封未动的饭菜,低声问:「没胃口么?」
她手心轻轻握着瓶子:「嗯。吃不下。」
他看她侧脸一眼,淡声问:「你经常这样?」
她低着头,不愿再讲话的态度明显:「嗯。」
顾衍手插在裤兜里转身,体贴地没有继续烦扰她:「我去买止痛药。」
她怔了下,诧异转过头来拒绝:「不用,上次就很麻烦你了,这次——」
他悠悠停住身型,慢条斯理溯源:「上次本来就是我的错,我应该负责。」
「那这次就更不能麻烦你了。」她摇摇头,认真轻声道,「我听校长说那医生家离得不近,那天晚上还下雨了山路很难走……你那时候才刚来第一天,人生地不熟,其实挺危险的……」
顾衍静静看她垂着眸温声软语,那一刻心里也柔得像滩水。他一厢情愿把她这种表现归结为担心,虽然她半天也没有讲到重点。
那晚他为了能早去早回还多此一举地借了辆自行车,结果有段路太陡根本骑不上去,他淋着雨扛着那辆破车在泥泞里走了快一个小时,中途自己摔了一跤都还想着要保护它……如果那晚她走出来看他一眼,就会真切知道他到底有多狼狈。
但这些事他并不想让她知道,至少是现阶段。他乐于看她难受心疼,不想听她愧疚道谢。
「你疼不疼?」
他忽然淡淡开腔打断面前人的话。女孩子迟疑抬眼,他沉眸看着她的脸,一贯的淡漠腔调:「你疼就不麻烦。」
对方顿了顿,有片刻没作声。他的声线本来就低沉,平时总是难教人听出其中情绪,此刻就着昏暗的灯光丝丝缕缕浮在空中,少了暧昧的意味,却多了几分道不明的撩人。
见她不回应,他便当成默许,转身抬腿要走出房间,身后的人略有急切追上一步轻拽住他的衬衫衣襟:「顾衍——」
他停住脚步回头。或许是他的气场一向太过疏离,将这普普通
通的举动都反衬得过于主动,她下意识松开手,有点尴尬地在自己裙子上攥了攥,小声开口:「我觉得我已经比刚才好了一些……真的……你不要去买药了。」
他面无表情站在原地,视线从她泛粉的脸颊缓缓移到她不安的细白手指上,半晌,镇定自若开出条件:「那你把饭吃了。」
女孩子微怔了怔,硬着头皮点头:「……好。」
她重新坐到椅子上,在他的注视下慢吞吞拿起筷子。
监工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站在椅子后面看着她郁郁寡欢地挑三拣四,半天也没吃下去几口,淡淡出声:「不能吃辣。」
椅子上的人低着头,声音也低了几分:「……嗯。」
十几分钟后,饭盒终于空出了三分之一。女孩子如释重负欲放下筷子,监工再次尽责沉淡提醒:「再吃一点。」
她显然不太习惯也不太懂得拒绝这样压迫的关心,声音简直轻不可闻:「……嗯。」
那半个小时有如半个世纪漫长。互相看不见脸庞的两个人各怀心事,一个如芒在背,一个浮想联翩。
顾衍看着面前低着头小口咀嚼的侧影,像只被主人训过后悄悄进食的胆小兔子,无法言喻的乖巧柔软,跟在他的梦里时一模一样。
想起那些画面,他身体倏然有些燥热,不得不扭头别开视线去看房间里的其它。
「这是你画的?」
细听之下他的声音其实有些沉闷。女孩子闻声转过头来,咽下嘴里的食物,点点头:「是。」
床头柜子简易的画板上夹着幅基本完成的水彩画。画中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成片的向日葵花田盛开着直至道路尽头,整个画面的色彩馥郁旖丽,却有种难以觉察的空洞和压抑。
顾衍盯着那张画看了一会儿,低声问她:「你喜欢向日葵?」
她没有正面回答:「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他看她一眼:「为什么?」
可能是没有料到他会如此无聊追问,她只好组织语言搪塞:「因为它……它会很主
动地向着光生长。」
他淡淡一针见血:「可是你画的并不是朝着太阳。」
那画中向日葵的暗色影子分明是背对着阳光,若再细看的话,每一颗的茎叶都纤细扭曲得不太正常,柔弱支撑着花盘追逐太阳,却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话音落下,两个人同时陷入静默。片刻之后,她笑了下,没有否认:「是啊。」
没有再多说其他,她起身轻声道:「我吃好了。谢谢你,顾老师。」
她端着饭盒出门去洗,顾衍收起视线跟在她身后出来,站在走廊上无声看着她的纤细背影半晌,又回头望向她床头的那幅向日葵,漆黑眼底有些幽深。
隔天有记者来学校采访。
来的是江城一家挺有名的媒体,两个人,扛着相机那个挺年轻,另一个年纪稍长,三十来岁,相貌儒雅斯文,身上带着被职业化的亲和力。校长乐呵呵带着顾衍和另两位老师领着他四处取景,最后还给特意顾衍这个高材生安排了个三分钟的长镜头,他脸上淡漠,心里其实已经十分厌烦,找了个不便出镜的借口把机会推给了本校一位老师,自己躲到楼后面的阴凉里抽了根烟。
一支烟快要结束时,二楼的采访听着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他垂眸掸了掸烟灰,正打算再续一根,墙那边有人打着电话越走越近:「……这荒山野岭的破地方谁愿意来啊?……我这还不都是为了领导嘛,他多清高多有追求啊,就喜欢报道这些没人看的东西……呵,我要是拍得到易总裁藏着那小情人儿,还用得着来这里遭这份罪?……」
顾衍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听着,余光里倏然一暗,对方转弯走至他身侧,见他听到了自己的谈话也丝毫不觉尴尬,斯文一笑,极自然地把手里的烟伸过来跟他借火:「……行,不聊了,我中午就回去了……吃饭?得了吧,这里的食堂你是没看着,我可是怕吃完连医院都来不及去啊……」
顾衍眉峰稍微压了压,没有理会他递过来的手。又隔片瞬后,对方挂了电话,自己摸出来打
火机点着烟,泰然自若地微笑着扭过头来搭话:「哎,学弟,你跑这儿来支教干嘛啊?我记得江大好像不加这个学分吧?」
十几米外的宿舍有个白裙姑娘挎着篮子进了屋,顾衍远远瞥着那道身影,态度冷淡:「想来就来了。」
媒体工作者的眼色却比他预想的毒辣得多。道貌盎然的男人缓缓吐了口烟,揶揄笑道:「不会是为了姑娘吧?」
顾衍漠然看他一眼,没有搭腔。对方不以为意耸肩:「学弟,你这追求成本可够大的。不过既然都追到荒山野岭来了也有荒山野岭的好处——」
他转过脸来,意味深长笑笑:「毕竟这里还算不上文明社会嘛。」
这话里暗含的深意惊心。一直未作声的男生暗暗抬起眸,眼里却不见诧异,反而一片深沉莫测,过于平静得仿佛这提点只是旁观者说出了他心里曾经的预想罢了。
两个人无声相视着,仿佛两只动物互相识破人皮后的缜密探究。半晌之后,男人先扔了手里的烟,而后笑着叫他:「走,去看看他们拍得怎么样了。」
送走采访的人之后,顾衍回来在宿舍外遇到了浑然不知自己在谈话中现身的女主角。
中午的太阳正好,她刚洗过衣服,弯身拎起盆里一条裙子抖开,仰头垫起脚够着那摇摇欲坠的简陋栏杆,白皙脸颊被阳光晃出浅淡的粉色,像只新鲜饱满的蜜桃,纯欲诱人。
眼看那细细的晾衣杆受了重向一侧倒过去,顾衍收起视线先一步跨过去帮她扶稳,顺势低声开口问道:「上午的家访还顺利么?」
她轻笑了下表示致谢,慢声细语回答:「大部分家长还是配合的。也有个别的家长比较固执,不太好沟通,不想让孩子继续上学,尤其是女孩子。」
顾衍点了下头:「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一时改变。」
「是。」她有些无奈,「有个女孩儿成绩还很好,是能靠读书走出山里的,可是她家里人已经在计划让她嫁人了……真可惜。」
顾衍无言点头,默了片瞬,忽然问:「你为什么会选
择来这里支教?」
「当时偶然看到信息,觉得挺有意义的就来了。」她又拿起来一件衣服,柔声问他,「你呢?」
他无声看着她的恬静侧脸,少顷后,淡淡回道:「跟你差不多。」
「是不是上午的采访问你这个问题了?」她笑着看他一眼,「你就是这么骗他们的?」
顾衍定定望着她唇角浸着阳光的笑意,沉淡声线不自觉轻柔:「原来你刚才是骗我?」
她噙着笑摇摇头,轻声道:「是你骗我。」
顾衍怔了瞬,还没来得及思索她话里面的深意,她转过脸来叫他:「帮我一下,好吗?」
他下意识接过她递来的床单,跟她各自拎住一角抻平。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淡淡薰衣草香的水汽,被太阳烤过热烘烘的,与上一秒钟一晃而逝的暧昧氛围一样,瞬时蒸发干净。他隔着那雾气看着她的笑靥,恍惚间忽然觉得有些不清。
很快到了暑期结束那天。
周日早上时两人收拾好了行李,跟学校里的人道别后一前一后走出了学校大门,像是为了欢送他们俩似的还在前一天特意涂了新漆。
顾衍拎着两个人的行李箱走在后面。八月底山间的温度逐渐凉了下来,微风拂面时带着身前人的气息,她的白色裙摆在墨绿山畔间摇晃,是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风景。
有人从他们的对面快步走来,穿过茂盛深绿,踏进了那扇历经风雨的陈旧大门。
“……老师你好,能不能请你帮我查一下,一三年暑期的时候,是不是有两名江大的学生来这里支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