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破碎时空
“季寒……”
沈约的意识在海里浮沉,像是炽热的日在他头上散发着热量,丝丝缕缕,全部被沈约承接了一样,昏昏沉沉中,沈约好像看到了季寒的脸。
十四岁的季寒、十七岁的季寒、三十余岁的季寒。
即使时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但季寒的执念和愿景却从来没有改变过。
沈约不明白时空的错乱,他只想见到季寒、留住季寒,和季寒亲口说一声欢喜。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是个熟悉的女人声音:“怎么样,这孩子醒了吗?都这么些天了,这么还没有醒。”
沈约在滚烫的脑海意识里挣扎了一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母亲的声音。
他挣扎着睁开眼,声音怎么也发不出来,好了半天才说出第一个字:“娘……”
叶霜雪惊喜地抱着他,抹了把泪:“你吓死娘了!你这孩子,平日怎么闹我都随你,但是你这竟然不声不响跑到这寒山,你不知道寒山发大水吗?不知道爹娘担心吗?”
一边静默了许久的沈长耀才开了口:“逆子!你知道你母亲有多担心吗?连累着你母亲跑来这寒山!”
他爹一开口就是这样,沈约都不想回他了,他断断续续道:“爹。”
一个字,让沈长耀直接就静默了。
沈长耀低低声道:“你个臭小子,你到底去寒山干什么?”
沈约直直看着沈长耀,说道:“爹,我有喜欢的人了。”
叶霜雪愣了一下,笑道:“这是好事。不过,你去寒山做什么?”
沈长耀忽然声音拔高:“该不会那姑娘在寒山吧?”
沈约顿了一下,声音低低地:“不是姑娘。”
沈长耀和叶霜雪都没有说话。
沈长耀看上去震惊大于恼怒,但是久久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还是叶霜雪晃过神来,低叹了一声,道:“儿啊,你在说什么呢,你现在还发着热,还是睡下先吧。”
“娘。”沈约抬起透明来,虽然力气有些不支,脸上苍白,却很坚定,“娘,我没有神志不清。我喜欢上一个人,那人不是姑娘。”
沈长耀看着沈约,眼里盛满的是失望和怒气。,终于,他一字一句甩了出去一样:“你想学大翎皇帝颠倒人伦吗?逆子!!”
沈约忽然又低下头去,声音很小:“没机会了。”
叶霜雪察觉出什么,摸了摸他的头,道:“别想那么多了,我和你爹好好说说,你还是再休息一下吧。”
沈长耀心里觉得那个沈约喜欢的男子已经死在了寒山大水了,看着沈约的神情那么低落,心中怒火也熄灭了大半,就算沈约喜欢男子又如何,反正左右那人已经没了,等过个两三年,沈约就会忘了这荒唐事。
叶霜雪看了看窗外,心绪万千之际却发现那一树的荼蘼竟然提前了那么多有了花蕾。
“孩儿,”叶霜雪柔声道,“有空也不要闷在房间里,出去看看花也可以缓缓心情。”
沈约楞楞地点了头,直到看着叶霜雪无奈地为他捋好了被角出去。
沈约忽然想起来什么,开始找书。
史学的书,记载大钊首辅的、记载奇闻怪的,乱七八糟地被丢到地上,一边的婢女吓坏了,不敢说一句话,想要劝他的,都被沈约癫狂的状态给吓到了。
沈约眼睛呈现怖人的猩红色,看起来很吓人,但是那不过是因为睡久了又发热造成的,其实沈约脑袋很清醒。不过沈约的脑袋很疼很沉,像是把那段日子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头上,沈约不停地翻着,只想找到季寒两个字。
但是他就是没有找到。忽然,他想起什么一样,猛然将之前所有的书打开。
终于,一本治水的书里,一个“寒”字刺得沈约的脑袋更加痛了。
“寒,季姓也,大翎天和五年状元,为相十年,改革弊病,肃清刚正,然言语不状冒犯圣颜,被贬寒山为令,天和十七年,寒山大水,季寒中饱私囊,恶意毁坏堤坝,被放漓西,越明年,病死漓西,葬归寒山。”
顺着下去,沈约找到了大翎翎始皇帝在位盐间的相关记载,意外地发现:季寒的十年为相似乎被人刻意抹了去。
如果十年间史书记载的由翎始皇帝直接传下的改革政令怎么都对不上实际的时间间隔,以及十年间竟然只有内阁整体的模糊记载,沈约根本不会这么久都找不到相关季寒的记载。
在部族统一建国之后,当机立断地力荐皇帝以路县地方行政制度来替换原有的血缘群落统治、并且以施授恩惠来分割原有部族的庞大势力、推行养民变法予民实惠——这些桩桩件件,没有以为能抗下所以阻力声音的首辅,翎始皇帝或许连对付原有旧部族势力都成了问题。
这其中,一定有一个人,这个人心性坚韧、手段果敢,襄助翎始皇帝执行部署了一切。
但是,史书里却没有那个人的名字。
书如乱麻,字字是血。
白纸黑字,他是恶人。
寥寥几句,一评功过。
一片淡淡的荼蘼瓣儿顺着风落下,精准地落在那书页上。
沈约拾起那片,拈成碎末。
这花盐竟然阴差阳错提早那么多。这是一种因果的错吗?
沈约不明白,毕竟,他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
其实沈约的头还是有些痛,但是大体上已经好上不少了。行在黑暗里,沈约的身体肌肉记忆还是帮助了他不少的。毕竟寒山三年已经练出来了,很多东西,成为一种记忆,想要忘记就比登天还难。
沈约记得那本书上最后写季寒的结局是“葬归寒山”,虽然没有明确地写了季寒葬在的是哪里,但是季寒曾经告诉过他自己的家在虚净村,也就是之前寒山小厮说的虚净岗,也就是乱葬岗。
只要他好好找,只要好好找,在天亮之前,他一定能找到季寒的墓碑的。
他有太多的东西不明白,他有太多的东西想要搞清楚。
他想,如果季寒真的化成了鬼,只有到他的墓碑前面,沈约一定能见到季寒的。
林子一点都不安静。
这片林子,季寒带他走过,那个时候的林子安静的很,只有无尽的水滴落在草木上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沈约只听到季寒冷清声线下温和绵密的声音还有自己胸膛下隐隐跳动的心音。
当初沈约觉得是自己太害怕了,现在细细想来,可能有些东西只是后知后觉。
现在的林子虫鸣声、落水声、风哨声、蛙叫声都交杂在一起,头还有些隐隐地发热,沈约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走过那片水蓝碧的时候顿了一下。
现在不是雨夜,水蓝碧只是看不见的藻子,还有些丑。
沈约用木杆掠开遮路的丛叶,笑了一声:“虚净岗。”
本来沈约只是自语,却没想到话音之后,这片林子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那本是一幅极美的夜画,但是就好像被画手肆无忌惮地着彩上去,那本来隐匿在黑夜里的碧色焕然之间被直接摆在了沈约的眼前,但是只是一刹那,那片碧色就直接赤[裸裸地成了一种殷红的血色,沈约没站稳,差点慌到了一片血迹之间。
“嘶——”沈约冷抽了一声气,好歹还是稳住了步伐。
沈约心上悸动,眼眶被这忽如起来一疼给直接抹红了,沈约心里泛起了一丝委屈,他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他不该受疼。毕竟以前在这虚净岗,就算是穿梭林叶之间,他从来没有被划过什么痕迹。
想着想着,濡湿的、酸酸的泪就落下来了。
“季寒!”沈约大声地喊,他不知道那人在哪,也没有看到他的碑。但是他想让他听到。
他没想到,应和他的竟然是一声狂歌。
“万字书,平天下!”
沈约听到季寒的声音,又是惊喜又是委屈,他连忙看向那个声音的来源。
沈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季寒。
颓唐、落寞、痴狂。
季寒的发全部散开了,凌乱地黏在他的脖子、脸庞上,季寒的脸被周围的血色的光映照地格外的清晰。
青栗色的胡渣、干涸着的深色的唇、那被墨色的发缠绕着的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的痕迹的冷白皮肤,还有那一双只有冷漠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沈约。像落在地上的深棕色的果壳,粗糙的、没有一丝波澜的,好像已经找不到一丝的光亮。
沈约的心被狠狠地抓了起来,千万颗巨石滚落心间,他泪眼婆娑地向季寒走近一步,想要触摸他的脸。
季寒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一样,只是声音还是带着自嘲和一些不甘心:
“山寒天下空!哈哈哈哈!!”
“季薄山!世恶如此!”
“还谈什么山寒天下空!!幼稚无知!!你难得真的是元思说的大善人不成!!哈哈!大善人!汝焉善?汝焉善!”
一字一句,沈约都听的清清楚楚。
沈约抹掉眼泪,朦朦胧胧间,就算是脑子发热发的更加厉害了,撕裂开那一小小的理智,沈约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他看不到自己。
那现在的季寒……沈约脑海中一刹那之间闪过之前寒山的冰天雪地,忽然明白了什么。这里既然是季寒的埋骨之地……那么。
沈约瞪大眼睛,猛地一下将季寒抱住,雪落在无声的离原之上,什么都是静悄悄的,什么都是虚幻虚化的。
季寒好像有了什么感知一样,神情冷漠地朝后面看去。眼里还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当然抱不住。一团虚空,一团穿过数百年的虚空,两个不同时空的人,如何拥抱在一起。
季寒好像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本是俊极的,但是那笑莫名有些狠厉的意味。转瞬之间,寒光映白衣,沈约的眼睛猩红色连同瞳孔骤然放大。
“季薄山!”
泪如雨下。
“你听着,山寒天下空,无论如何,你都会做到的!就算这辈子不行,还有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你听到了吗!”
头好痛。
“你就是大善人怎么了!就算天下不听你的!我,落京第一恶人沈约沈拾得,永远都会听你的!就算你说什么请期五年,重返寒山!别说五年!”
好痛。他从脖子上摘下自己那块雕琢了很久的玉,捏在手里,那玉上的字纹理凸起,整块玉温润干净。他把那块玉虚虚地挂在季寒脖子上。
“山寒天下空,约旧此心同!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季寒,我心中欢喜你。所以,无论是五年,还是你的那一辈子,我剩下的这一辈子,熬过多少的时光,我都会回来。我都会回寒山。
季寒猛然看向沈约的方向,发现脖子上上一凉。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看不到了。
季寒什么都没听到。血落在风里。
往生前,他好像听到了一个人在说。
山寒天下空,约旧此心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