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阿离脸颊有点烫,欲盖弥彰地扇了扇,“你出去干嘛了?没再惹事吧?再惹事我可捞不了你。”
“去买了些信纸。”
少年仔仔细细擦拭手指,讲究得很。
拧干的帕子啪地丢进铜盆里,溅起水花。
阿离忽然想起她还不知道这人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温泛夜。”
还蛮好听的。阿离双手背在身后,略有些邀功地裂开嘴角,“我已经找到让你进皇宫的办法了,你运气真不错,公主出嫁的前一个晚上,国主要大办筵席,眼下御厨正为一百零八道佳肴伤脑筋呢。”
“是昨日那个说自己的姑姑在宫里当管事的人帮的忙吧。”
“你怎么知道?莫非你没有离开,一直在偷听?”
“猜到的。”温泛夜将盆里的水倒了去,“见过的事多了,自然多点判断。”
“算你猜对了,那个大叔呢就住在这条街上,我娘还在的时候,他每天都要来光顾。我已经拜托他把这个办法献给管事姑姑,而且他答应了,一定会给我预留一个位置,到时你就当我的副手,我带你进宫去。”
一个钱袋划出弧线。
阿离下意识接过,打开后满满的金铢差点晃瞎了她的眼,“你,你这就给我了?万一进不去呢?万一出岔子了呢?”
“这是奖励,等我见过青莲公主,还会再给你一袋。”
阿离讷讷,“这也太多了,好像有点受之不恭……”
“你不是需要钱吗?那个叫高耀祖的,你不喜欢他,还愿意嫁给他吗?离开这里需要很多金铢吧。”
温泛夜理了理腰带,走进侧厢。
阿离愣在原地,急攘攘地跟了进去,“你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你是不是会读心啊。”
温泛夜在一张烂桌子前坐下,桌角不稳,“有没有垫桌脚的东西?”
阿离立刻跑出去,从柴堆里找了一小块,一溜烟跑回屋里,“你告诉我嘛,你是不是天上来的?”
温泛夜正要接过木块,闻言顿了顿。
洁白的袍袖沿着他的手腕滑了下去,露出清瘦却有劲的手臂。
他笑了笑:“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也是猜的。”阿离眨眼睛。
温泛夜拿过木块,垫在桌脚,晃了晃桌子,这才取出信纸。
奇怪,他买的信纸是姜黄色的,写信用的也不是墨,而是朱砂。
“你打算向国主献上什么菜?”
他无声无息地转移了话题。
“荷叶饭吧,我的荷叶饭做得可好吃了。街坊们都说我的荷叶饭格外清香,明明用的都是同样的荷叶,就我的不一样。”
阿离自信满满。
温泛夜手腕带动毛笔,在纸上写下阿离看不懂的文字。
“那红豆汤呢?”
阿离收起笑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我今天出去,还打听了一下这家食肆。你母亲做的红豆汤堪称莲城一绝,为什么不献上红豆汤?”
“我娘已经去世了,而且,我也不知道她的红豆汤怎么做。”
“你娘没有留下配方吗?”
“有啊。她还手把手教我,可是,就因为一味引子不一样,我做的腌渍红豆没她做的好吃。”
闻言,毛笔停在一个字上,温泛夜看向她,“什么引子?”
“水。”阿离老老实实告诉了他,反正刘娘子红豆汤的做法全城卖红豆汤的食肆都知道,可没人做得出来,包括她。
“比如不能用死水,要用活水?”
“死水,活水,山泉水,井底水,无根水……”阿离扳着手指头一个个数,“我全都试过了,没用。”
“你没问过你娘吗?”
“问过了啊,可她不愿意告诉我,而且每一次我娘做腌渍红豆的时候,都是在屋里一个人做的。”
“不愿意,是拒绝,还是躲避?”
阿离想了想,“躲避吧。她只跟我说过,每个人做的味道都不一样。她不想我懂,除非我自己能懂。”
温泛夜轻轻搁笔。
黄纸在他指尖翻转,眼花缭乱,转眼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纸鹤。
“哇。”阿离钦羡不已,“你好厉害啊,怎么折出来的?”
“当你的时间多到用不完,就能把许多事做到最好。”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粒很漂亮的宝石。
捏碎了,宝石碎屑四溅,落在纸鹤翅膀上。
纸鹤竟缓缓动了起来。
温泛夜打开窗,纸鹤便向天际飞去。
“你果然是从天上来的!”阿离斩钉截铁。
“山高路远,这只纸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到九洲台。”温泛夜低语,扭头看向阿离,露出了一个笑容,“是戏法。”
“戏法?”
“嗯,就是假的。”温泛夜将文房四宝收入袖里。
不见了?阿离好奇地看着他飘荡的袖子,那里面能藏这么多东西吗?
“我听他们说,老国主很喜欢你娘做的红豆汤。他还在时,现在的国主才七八岁大。”
“是啊。”
“你想离开这吗?”
阿离愣了愣,“当然想啊。”
“我是说如果没有高耀祖给的压力,你想离开莲城吗?”
阿离咬了咬下唇,“当然不想了,谁愿意背井离乡啊,而且我娘辛辛苦苦经营的食肆在这里,如果能不把下辈子搭进去,我当然不想走了。”
“我有个办法。”温泛夜说,“老国主在时,每次设宴都会评出个民间第一,第一名可以向他提一个要求。如果你能做出和你娘亲味道一样的红豆汤,就能打动现任国主了。”
阿离盯着他看,看出斗鸡眼。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温泛夜忍不住笑了。
“这你也知道?”阿离眉毛纠结成一团了,“你打听消息的能力也太强了吧。可是现任国主不喜欢吃吃喝喝,要打动他,还不如献上一副丹青呢。”
“不喜欢不代表不想念。”
阿离歪头,“你好像很有感触啊,是不是你也有不喜欢但是很想念的事?”
“苦难。”温泛夜眼里有光,“没有谁会喜欢苦难,除非有值得想念的人。”
“可是……”阿离还是很犹豫。
“我们有三天,在这三天里找出你娘用的水。反正这三天也没事可做,不如搏一搏?”
说得好像我和你是一伙的,明明就是纯洁的金钱关系。阿离想了想,相信他一次也无妨,而且他还蛮厉害的,说不定真的能帮她破解谜团呢,“好吧。”
“你有没有用过高山雪水?”
“没有。”阿离摇头,“莲城没有冬天,一年都是莲花盛放的季节。要找高山雪水的话,必须去雪城附近,那可是一个月的路程呢。”
“一个月,也就是一个时辰。”
阿离:“你从哪儿得出这个结论的???”
他走到庭院,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很大的荷叶,吓了阿离一跳。
偏这人还不承认,“戏法。”
戏法才不是这样的!阿离想跳起来砸他脑壳。
温泛夜抚摸着荷叶,似乎陷入了回忆。
淡淡的惆怅萦绕。
这荷叶是别人送给他的吗?好像对他很重要?
温泛夜跃上荷叶,“等我回来。”
荷叶消失在夕阳余晖笼罩的天际。
据说羽城的皇族会飞,他没有翅膀,肯定不是羽城来的。
阿离努了努嘴,坐在水井边等待。
她等了不知多久,有些饿了,就从厨房里拿出一个饼,一边等一边吃。
月上中梢。
不止一个时辰,这都两个时辰了。
阿离郁闷地托着腮。
他不会是翻车,哦不,翻荷叶了吧?
还是根本没有多余的金铢给她,跑路了?
她仰起头,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困得眼泪都挤出来了,阿离擦了擦眼角,忽地看见屋檐上坐着一个人。
他怀里抱着个罐子,月光描绘出轮廓,仿佛笼罩了一层轻纱。
嘴角若隐若现的笑,双眸比月盘还亮。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等得花都要谢了!”阿离生气地叉腰。
“你打哈欠的时候,耽搁了时辰,对不起。”
哼,会道歉,态度还可以。
阿离眯了眯眸,看向那罐子,“高山雪就在罐子里?”
“嗯。”
他就那么跳了下来,衣摆掀起,“我看到一朵长在悬崖上的雪莲花。”
张开手掌,袅袅绽放的雪莲花美得像泡影。
“不错嘛。”阿离接过雪莲花,“你还挺上道的,红豆汤里加雪莲花,应该别有滋味吧。”
温泛夜挑了挑眉,“嗯,应该是。”
“不过要先把腌渍红豆做出来。”阿离取来铜盆,倒进一点雪水,将雪莲花放在水上漂着,“这样就不会谢得很快了。”
她捧着剩下的雪水走进厨房,忽地回头,“你跟我着干嘛?”
“帮忙。”温泛夜靠着门框,“免得你困得栽进罐里。”
阿离确实很困,她白天要蒸荷叶饭,照顾生意,晚上还要做腌渍红豆。
不过,她不明白,“你为什么帮我啊。”
他要见青莲公主,她已经做到了,帮她做红豆汤又没好处。
“哦!”阿离懂了,竖起手指,“你是不是觉得,当我的副手不一定能见到公主,但如果我的红豆汤讨到国主欢心,我提出想见公主,你就一定能见到她了。”
他的表情有些奇异,像阿离不小心吃了一粒特别酸的果子时会露出的表情。
“安啦,我拿了你那么多钱,肯定会帮你的。”
阿离将雪水倒到盆里,“既然你要帮忙,就先帮我把红豆洗干净吧。”
……
天亮了。
阿离趴在灶台边,睡得直流口水。
邻里的一声鸡鸣把她惊醒了,咣当从灶台上摔了下来。
阿离爬起来,不见温泛夜踪影,他应该是回屋去睡了吧。
密封好的红豆罐子在桌上。
刘娘子告诉她,红豆要埋在花泥下,腌上至少一个月。但这罐红豆是什么味道,密封后等十二个时辰就能试出来。
阿离揉着脖子,走出厨房。
太阳高照,她居然睡到这时候了?
糟了,她没有挂休息的告示,街坊邻居不会着急吧。
阿离急忙掀开帘子。
嘈杂热闹的说话声最先闯入耳朵,接着是一声声来自邻里的招呼,“阿离,你这个新招的伙计不错啊,上手很快。”
新招的……伙计?
阿离看向灶台,高高堆砌的笼屉前是个忙得不停却井井有条的人。
食客笑道:“小伙子不错,叫什么啊。”
“呃,温,小温,他叫小温。”阿离挠了挠脸,快步走到温泛夜身旁,压低声音,“你怎么不经我允许就开门做生意啊,不能叫醒我吗?”
温泛夜甩了下汗巾,迎接入店的食客,满面堆笑,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嬉皮笑脸的,“我做得不好,您扣我工钱。”
我发的工钱都是你给的。阿离撇了撇唇,身后的笼屉直冒烟,她忙将熟了的荷叶饭拿下来。
温泛夜上来接笼屉,阿离警告他:“高耀祖天天都来这儿,你抛头露面是怕他发现不了吗?”
“我不怕他。”温泛夜笑容儒雅,“昨天身上的血,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残暴!这家伙比高耀祖还残暴!
我救了个什么人啊,阿离开始后悔了。
温泛夜扭头送荷叶饭去了,食客都以为他是阿离新招的跑堂,对他的面面俱到赞不绝口,还说一定要留下他,别把这么好的伙计放跑了。
什么嘛,不用她放跑,这家伙到时候也会自己跑的。
“阿离,一碟清炒白菜。”
阿离下意识应了声,回头一看,是温泛夜传的话。
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拿着锅铲炒菜,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温!”阿离声音尖得捅破天顶了,“你去后面洗菜,这里我来就行了。”
温泛夜也看见高耀祖了,眼眸微微一眯,嘴角笑容变得意味不明。
“还是您去吧,这里客人多。”
阿离瞪着他,锅铲快把锅皮铲掉了,“说了让你去,不去扣你工钱。”
温泛夜靠着柱子,一脸哀怨,“上工第一天呐,您就扣我工钱,也太黑心了吧。”
阿离:“……”
食客跟着为他打抱不平,“是啊阿离,这才第一天,再说了,他留在这儿挺好的。”
说话前高耀祖已经进店了,带着几个兄弟,往桌边一坐。
“阿离!”高耀祖喊道,“五份荷叶饭,再来两碟小菜,对了,还要红豆汤。”
“没有红豆汤。”阿离将锅铲往灶台上一扔。
“你——”高耀祖的兄弟要发作。
高耀祖按下他,“干嘛呢,那是你未来嫂子。”
“大哥,她有什么好的?还不如春霖姑娘呢。”
另一个兄弟笑道:“春霖那张大嘴巴,大哥跟她说什么都兜不住,更不好了。”
高耀祖起身,走到灶台边,偷偷摸摸地掏出一块玉,“阿离,你看这是什么?”
“估计又是假的吧。”阿离看也不看。
“不是,我呢,深刻意识到了我的错误,所以买了一块真的,送给你。以后你就不要去怡红楼了,和那些青楼女子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啊。我娘就喜欢你是良家妇女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让她老人家误会了。”
高耀祖想抓阿离的手,将玉硬塞进她掌心。
一只手忽地搭在他的腕上。
高耀祖挑了挑眉,看向与他差不多高的少年,“你是谁?”
阿离只能认了,“新招的伙计,小温。”
“你招伙计怎么不和我商量?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这家伙是哪儿来的?你只知道他叫小温,住哪儿啊,家里有几口人啊,是好是坏你都不知道就敢领进来?”
阿离不悦道:“高耀祖,我还没进你家门,我想招谁当伙计那是我的自由。干卿底事?”
高耀祖脸色难看,咳了咳,“阿离,我兄弟们都在,给我点面子成吗?”
“你别闹事,自然有面子。”
阿离不敢和他闹得太僵,高家在东城有权有势,若他们知晓她有逃婚的打算,一定会把她关起来。
“那你把玉佩收下。”
阿离只好将玉佩揣进怀里,“我收下行了吧。”
反正高耀祖这些年送她的东西,大大小小都收在一个妆奁里了,等她远走高飞就还给他,不欠他们高家一分钱。
“那红豆汤——”
“没有。”
这事儿没得商量,娘留下的腌渍红豆只剩下一个薄薄的底了,她打算直到离开前都不去动,那可是阿娘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高耀祖嘴角抽了抽,似乎在动怒的边缘,碍于食客们都在,不好意思发怒,转身迈着重重的步子回位子上。
“大哥,你说的那特别好喝的红豆汤呢?”
“她不肯给。算了,吃别的吧,反正今天我请客。”
“大哥,不就是个小娘们儿吗,你那么怕她干嘛。”
“哼,她现在是没过门,等她过门了还不任我捏圆捏扁,现在就先由着她去闹呗。娶进家门,我叫她干嘛她就得干嘛。”
“哈哈哈,原来如此,大哥说的是。”
“我看大哥也太纵容她了,女人嘛,打几次就听话了,你越退让,她越蹬鼻子上脸。你不方便动手,我帮你教训她?”
“小何,你这就不懂了,这叫闺房乐,既然大哥说了是他和自家媳妇儿的事,咱们外人就不好插手。”
阿离将菜盛出锅,见温泛夜背对着她,似乎再看高耀祖那桌人,她用胳膊肘撞了下她的腰,“喂,小温。”
温泛夜回头,眼睛黑魆魆的。
阿离头回发现他的眼珠子好黑,像墨染过。
“嗯?”
“上菜啊,嗯什么嗯。”阿离踹他小腿。
温泛夜便端着菜,走到高耀祖那桌。
他高高地扬起手,阿离的心提起来,她忘了这是个危险分子啊,他不会动手吧?不会吧不会吧?
别动手啊,冷静,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打起来我店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就要遭殃了——
“您的菜。”
温泛夜手臂转了大弯,轻轻落下了。
高耀祖看他不顺眼,赶苍蝇般摆摆手,“嗯,滚去干别的吧。”
见温泛夜回来,阿离抚着心口,“幸好,我还以为你要动手了呢。”
“不是时候。”温泛夜抬了抬下巴,“傻阿离,烧焦了。”
“你说谁傻啊你——啊我的菜!”
……
忙了一天,阿离神采奕奕,一想到就能尝出腌渍红豆的成败,便一扫整日疲惫。
匆匆炒了两个菜,往桌上一丢,就是她和温泛夜的晚饭了。
温泛夜一手托着左脸,右手蘸了点水,在桌上有横有竖地画着什么。
阿离扫了眼,“这是什么啊,地图吗?”
“没事儿乱画的。”温泛夜将水拨到地下去。
掐着时辰,她将红豆摊子抱到庭院。
温泛夜做她的苦劳工,当面说自己是她新招的伙计,阿离就肆无忌惮地使唤上他了,工钱么,一天一铜钱,真是黑心老板。
温泛夜洗完一大堆蒸笼和碗碟,擦干净手,掀开帘子走进后院,就见阿离抱着罐子,坐在井边看月亮,两条腿一晃一晃的,很是惬意。
他就站在那里看,直到她发现,“小温,活儿都干完了?”
温泛夜扬唇,“时辰到了么?”
阿离算了下时辰,“差不多了。”
她掀开油纸,一股高山雪水融化发酵后独有的清甜钻入鼻尖。
阿离舀起一小勺,放到舌尖上品尝。
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从雀跃,一点点失落下去。
“失败了。”温泛夜并不意外,似乎早预料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还有什么是你没试过的?”
阿离将油纸封上,双手搭着罐子,扁了扁嘴,“我要是说天上的水,你是不是也能取来?”
温泛夜正要说话,忽地神色一凛。
“怎么了?”阿离说完,便听到围墙后面传来动静。
一大块石头丢了进来,她啊一声跳开了。
石头将红豆罐碎了一地。
“你干什么呢?打草惊蛇了这不是!”
“这石头碍事!”
“碍事你不会挪开?”
几道男声互相撕扯。
温泛夜移步上前,拽着阿离进了侧厢,阖上门,从破损的窗纸里观察外面。
阿离扒拉着窗棂,掩饰不住紧张。
几个男人翻墙进来,有一个落地后摔了,被其他五人嗤笑,“不良人怎么招了你这样的玩意儿啊。”
阿离睁大眼,看向温泛夜,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不良人也会擅闯民宅?
“所谓不良人,就是使恶迹者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1,多非好人。”
他这也知道啊,阿离不解,“高耀祖是不良帅,管着他们的,为什么他们要半夜翻进我家啊。”
话音方落,就听外面有人道:“听着,今夜你我几人来是教训那小娘子的,不就是几碗红豆汤嘛,看她宝贝的,不给大哥面子,咱就把那红豆拿走了,看她还怎么拿乔。”
另一人已经潜进她闺房,轻松拿到阿离平日就放在桌上的红豆罐,“何哥,这就是那红豆罐吧。”
阿离睁圆眼。
娘的腌渍红豆!
她推开门便冲了出去,惊动了那几人。
温泛夜跟着她的步伐,站在檐下。
“把罐子放下!”阿离着急道。
“合着你在啊,那好,听到哥几个说的话吧。”为首的何姓不良人邪笑起来,“白天你抹了大哥和我们的面子,让我们下不来台,街坊邻里嘴碎,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我们大哥是何等骁勇善战的人,到他们嘴里就成了连个小娘们儿也怕的怂包。”
阿离缩了缩肩膀,“那你们要怎么样?要钱,我给你们,反正把红豆罐还给我。”
“你是大哥未过门的妻子,我们也不敢做什么啊。你呢,跪下,叩两个头,这事儿就算了。至于这红豆罐子,你脸那么大呢,哥几个不就是要喝口红豆汤嘛,用得着你几勺盐?”
何进打开盖子,掀开油纸,看了眼,“就这,也用得到那么宝贝,再做一罐不就得了。”
“放下!”阿离声音都尖了。
“跪下!”何进咆哮。
阿离浑身发抖,从脚尖发冷,一直冷到头顶,睫毛也像结了一层看不见的霜。
噗通。她跪下了。
她惹不起高家,惹不起这些人,就低头这一次,就这一次……
只要娘的红豆罐回来就好了,那是娘留给她最后的东西,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丢了它……
“好,真听话。你也没那么倨傲嘛,膝盖不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是软的。做人呢,要学会低头,低了头才能抬头。”
何进拿过红豆罐,用手指挖了一点,放进嘴里,“味道确实好,要是做成红豆汤,一定很香。”
他将红豆罐递了一圈,每个人都挖了一勺,纷纷说香得很。
“何哥,这么做不好吧,要是她嫁给大哥之后跟大哥说今天的事儿怎么办?你知道的,大哥家里人宝贝着她呢。”
“那不一定,我妹妹比她差吗?不是大哥喜欢她,是老夫人喜欢她。她是大老婆,哄老夫人开心,回头大哥把我那妹妹娶了,那才叫闺房乐啊。”
“何哥妹妹又骚浪又泼辣,岂是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比得上的。”
何进意动,“你说得对啊,我妹妹不比她差,当高家正妻也未尝不可……”
“我已经跪了,把罐子还给我!”阿离眼中悲愤交织。
何进捧着那不大不小的罐子,嚣张地笑了笑,递了过去,“你接着啊。”
阿离忙伸手去捧,却在指尖即将碰到之际,眼睁睁看着何进手掌倾倒,红豆罐在离她手指还有一点点的距离时,摔在了地上,碎成无数片。
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剩不多的腌渍红豆与尘土混在一起。
“啊……啊……”阿离发不出声音,弯腰捧起破碎的陶片,手指被割破了犹不觉疼。
何进不耐烦,“哭什么,烦死了。”
大哥不就喜欢她这张脸吗?要是毁了,肯定就看上他妹妹了。
何进恶从胆边生,腰间亮出白刃,他要划花阿离的脸。
什么割破了风,准确无误地击中何进的手腕。
他右手眨眼就麻了,短刀掉在地上。
“总想着忍一次就好,忍一次就过去了,结果一次又一次。像摔进流沙里,爬不出来了。”
温泛夜从檐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你,是白天那个新伙计?”何进认出来了。
明明是同一身衣服,同一张脸,却判若两人。
“嗯。”温泛夜点了点头,“还有什么话要说了吗?死人不会开口。”
何进觉得好笑:“开什么玩笑,就你——”
何进的眼珠子凝住了。
他只看到一点光掠了过去,眼前天旋地转,脸颊重重摔在地面上。脑子里有个擦脸的念头,手却不听使唤。
还有,其他人喊什么?
阿离眼泪挂在下眼睫毛上,呆呆看着眼前一幕。
他,他的脑袋掉下来了。
没有一个人看清温泛夜怎么动手,他们刚想拔刀,脑袋和身体就分了家。
转眼间六个人都没了。
也不知他怎么做的,脑袋和身体分了家,却没有血喷溅出来,地上干干净净的。
“你,你杀人了。”阿离看到这么多脑袋,慌神了。
“可以接回去的。”温泛夜蹲下帮她捡陶片,“你要放过他们吗?”
阿离目瞪口呆:“接……接……”
“这把刀杀魂魄,不杀人。”
阿离这才看清楚,他用的是一片薄如蝉翼的刀,像柳叶,不仔细看是看不清的。
“你从哪里得来的?你就是天上来的对不对?”阿离小心翼翼地问。
“一个很乱的世界。”温泛夜笑了笑,“现在这种情况,你想听故事?”
“不不不,你快把他们的头接回去吧。不过你说这把刀杀魂魄,是什么意思啊。”
“放走他们,以后还会找你的麻烦。”温泛夜揪住何进的头发,提了起来,“魂魄已死,把头接回去会变成行尸走肉。”
“你好像很熟练的样子……你杀过很多魂魄吗?”
“没办法,三千世界不一定都友好。我要保护好自己,才能走到这里。见血的话,你会害怕吧。”
“这样我已经很害怕了。”阿离嘟囔。
“我去处理他们。”温泛夜起身,“听你的,把头接回去。”
他唤出荷叶,把这几人带到城外,接上脑袋后随便扔在大路上。
温泛夜回到庭院,只见阿离已经把陶片收拾好了,捧着满手碎片,坐在井边哭。
她哭得小脸皱成一坨,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温泛夜盘膝坐在荷叶上,有些出神。
阿离揉了揉鼻子,发现他回来了,“你下来啊。”
“你有没有试过眼泪?”
他冷不防这么说,阿离愣了下,“眼泪?”
“嗯,眼泪也是水。”他走到井边,抬手揩了一点她眼角的泪水,尝了尝,“又苦又咸。”
这家伙干嘛啊。
阿离指腹碰了点泪水,沾上舌尖,“眼泪不都是这种味道吗?”
“听说喜悦的泪水是甜的。”
“我现在伤心死了,没有甜的眼泪。”阿离有点生气。
“那就多哭一点。”
“你怎么不多哭一点?!”
“我忘记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温泛夜抬起头,似乎在回忆。
伤心的回忆有什么好想的?阿离拿手背擦了擦脸,“我今晚哭一些出来,真的要试吗?已经过了一天了,如果眼泪也不是,可没机会试别的了。”
“试试。”
会相信一个认识还不到三天的人,我可真是疯了。
阿离郑重地将碎陶片放在包袱里,埋在刘娘子栽种的桃花树下。
她哭得眼睛都肿了,才只得到一小碗眼泪。
兑一点水,腌上红豆,密封好,天已经亮了。
阿离困得睁不开眼,强撑着将今日休息的告示挂到门上,回屋沾了枕头便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她是饿醒的,起身迷迷糊糊地洗了把脸,进厨房找吃的。
阿离像条游魂,动了动鼻子,隐约嗅到食物的香气,掀开锅盖,赫然温着一笼荷叶饭和一碟小菜。
“赵叔来找过你。”
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温泛夜,倚着门,“你怎么知道?”
“你这么缺钱,怎么可以休息呢?”
阿离愣了下才明白,合着她睡着的时候,他开店迎客了,“你怎么会做荷叶饭?”
“我吃的第一份最好吃的饭菜就是荷叶饭,学会了想做给那个人吃。”
那个人……就是他找的人吧,莫非是青莲公主?
“我听他们说那几个人在城外找到了,疯疯癫癫的,已经各自家人领回去了。”
活该,阿离很解气,“那赵叔找我什么事?”
“管事姑姑进言皇妃,皇妃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国主也答应了,刘氏食肆的荷叶饭和红豆汤都报上去了。”
阿离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我没让他报红豆汤!”
“我说的。”
“你,你。”阿离气呼呼地坐下了,拿起荷叶饭开始吃,唔,味道还不错,不过比她做的差了点,她往嘴里塞了几口,腮帮子鼓起来,含糊不清地说,“万一引子不是眼泪呢?万一不是国主记忆中的味道呢?”
“那就把过错都推到我身上,是你新来的伙计托大。”
阿离看向他,这人还行,反正他是个浪客,背了锅就跑,“你确实很托大。”
温泛夜轻笑,“好吃吗?”
“还行吧,没我做的好吃。”阿离倨傲地抬起下巴,从怀里摸出一个铜钱,“今天的工钱。”
铜钱落在温泛夜手背上,他笑着摇了摇头,按住了,“多谢老板。”
赴宴的都是王公贵胄和当朝大臣,阿离要准备数百份荷叶饭。
她填饱肚子后连夜准备食材,不知不觉天光了,终于能验证眼泪是不是对的。
看着眼前的陶罐,阿离很紧张,屏住呼吸。
万一不是呢?那她就讨不了国主的欢心,温泛夜就要自己想办法见公主了。
不过他那么厉害,见到公主也不算难事吧。
公主对他来说不一般吗?也是,青莲公主什么出身,她什么出身啊,终究是不一样的……
咦,想这些干嘛?阿离拍了拍脸蛋,她一定是忙太久,太累了,才会胡思乱想。
来吧,不管是好是坏,总要面对结果。
阿离谨慎地揭开油纸,擓了一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