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那罗怎么也想不到菱歌会来。
毕竟这个修士和他对着干很久了。
他想了想,忽然自以为明白了她的来意,“你不会还陷在梦境里出不来吧。”
菱歌怔了怔,想起小时候的那罗,“你小时候还蛮可爱的,长大怎么变成这幅德性?”
那罗脸黑如锅底,“你装是我嫂子时也很温柔可人啊,如今现出原形,原来是只黑熊精。”
菱歌对阿雀道:“阿雀,能不能劳烦你到门口等我?”
阿雀点头,将食盒放下,退到牢房外。
“这可是陛下亲自让御膳房给你做的饭菜。”菱歌将食盒打开,食物的香气霎时挤满牢房,她佯装享受地深吸了一口,“好香啊,你不过来吃吗?”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等那罗过来吃饭,她就设计夺走他手上的扳指。
那光团融入她颈间挂着的锁灵石后,她在这外面也能用灵力了。
那股吸取灵力的力量并未消失,只是不足她强。
那罗眯眸,上上下下来回打量她,仿佛要把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你们凡人不是有句话吗,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你知道得还挺多的。”
菱歌盘膝坐在毛毯上,伸手摸了摸,这毛毯可真舒服啊,女王的弟弟,坐牢都这么舒服,“实话告诉你吧,这是你的断头饭。女王陛下已下旨,明日就要将你处死了。”
那罗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只是抿了抿嘴唇,仿佛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你不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怕,从前我恨凡人,更恨修士,因为我永远记得那天,阿兄被那修士的剑贯穿胸口,他死了,我却什么都不记得。我爱迦梨,可我又恨她,我不记得,她怎么也不记得?而且当时阿兄是为了保护她,才被那修士杀了。我发过誓,要为阿兄杀尽天下修士,没想到……原来,我也是把他推到刀尖的凶手。”
平心而论,菱歌道:“你中了禁言术,况且才那个年纪,也不必太过苛责自己了。”
“不,你不懂。你们所谓的禁言术,我完全能解开。每次我想告诉阿兄事实,嗓子就好像被刀割那般疼。如果我能忍住,哪怕嗓子毁了,说出实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有记起一切,他才知道自己没那么勇敢。
他是个懦夫,一直以来能平安无恙,都是姐姐在前面帮他遮风挡雨。
“你为什么要我殉葬,你在王陵里看到什么了?”
菱歌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没解开。
那罗这才抬眼看向她,“是一段幻象,我看到阿兄的魂魄出现了,他让我找一个修士,让我带她来。”
“我?”菱歌指着自己。
“除了你还能是谁。”那罗咬牙切齿道。
菱歌若有所思,“你看到了我的样子?”
“不仅仅是你的样子,你可知我阿兄的神刻之力是什么?”那罗压低声音,“是预言。”
菱歌睁圆了眼:“预言?所以,他展示了我会来到罗刹海国的景象?”
难怪无著面对赵逸飞没一点还手之力。
“不,是你浸泡在水中,紧闭双眼的样子。”那罗揉了揉眉心,“我现在才知道阿兄早已烟消云散,那幻象一定是假的。”
菱歌也想不通,那罗进入王陵时,无著早消散上百年了。如果他在无著刚刚下葬时看到幻象,还有得解释。
她出神地抚摸着胸前的锁灵石。
那罗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就算你死了也好,给我阿兄陪葬,你在梦里不是变成摩诃莲了吗?心中可有遗留一丝我嫂子对阿兄的爱意?”
菱歌斜了他一眼,“那王陵底下镇压着一只曾经的魔王坐骑,它吸收附近的怨魂,摩诃莲的魂魄一直在那里,她在等无著回来。但现在她已经和无著长眠海底了,也算是一个好结果吧。”
那罗愣住了,良久不曾说过一句话。
菱歌看了眼热气已渐渐淡了的饭菜,她是来拿扳指,不是和他聊天的,“那——”
“为什么动手?你连我都不肯杀,为什么愿意杀你的同门?”那罗截断了她的话。
菱歌明显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给出她的答案。
“你只是演给我和阿姐看。”那罗给出了他的猜测。
“不是。”菱歌立刻反驳了。
那罗扬起眉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因为他是败类,你所作所为是为师门清理垃圾?”
“我当时根本记不起自己是修士,我所做的,都是遵循本心。”菱歌实话实说,“摩诃莲的魂魄一直在我体内,她压制着我的记忆,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愤怒和悲伤。我当时便觉得,我必须杀了他。如果这世间有夺取他人性命的罪孽,那我便承担吧。”
那罗忽然将手边的东西砸向她,是一杆水烟。牢里的守卫闲来无聊最爱抽水烟,自以为是地给那罗备上了。
水烟打翻了菜碟,菱歌生气地瞪他:“你不吃也别打翻啊!”
“装什么圣人?!”那罗红着眼咆哮,“你以为,你在梦境里杀了她,就能消弭过去发生的所有事吗?!”
“我知道不能,我所做的,只是安慰。安慰摩诃莲,安慰迦梨……”菱歌撇了撇嘴,没有否认她是摩诃莲时的心情,“安慰你。”
那罗怔然。过了一会儿,他又坐回去了,一边摇头一边嗤笑。
那笑里有名为凄凉的底色,太过复杂了,菱歌向来是读不懂这些情绪的,今日却忽然明白了,不由得心酸起来。
“嫂子不是这样的。”他自言自语,“这种事,也只有你这种人做得出来了。”
他忽然起身走到小案旁,就在菱歌对面坐下了。
菱歌盯着他的扳指,硬扯是肯定扯不下来,要不先把他的手指剁了再接回去?
听着好像挺残暴,但他们修士去人间捉魑魅魍魉,缺胳膊断腿是家常便饭,一粒生机丸就长出来了。
那罗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脸上的皮肉皱成一团,“难吃。”
“这可是女王特意吩咐膳房,按你的口味做的。”
那罗抬眼看她,戏谑道:“断头饭再好吃,能好吃到那里去?”
“想不到你还怕死,你手上的人命不知多少哩。”菱歌自觉拎得清。
“如果罗刹海国和人间的通路真的打开了,你们修士一定会杀了我吧。”那罗淡淡道。
“自然,这是惩奸除恶。你可知因为你多少人无法与家人团聚?”
“我就是无法与家人团聚的,想多拉一些和我一样,有问题吗?”那罗反问。
菱歌一时语塞,“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能救我的药早就死了,除非时光倒流。你以为我真的会因为你杀了梦里的赵逸飞就对你刮目相看吗?那是假的。你这幅善心还是收起来吧,省点功夫。”
菱歌鼻梁上皱起一层皮,她决定了,把这家伙的手指剁下来,再给他塞颗生机丸,丢到角落里等明天砍头。
小案下,菱歌亮出一把小刀。
那罗忽地问道:“那天在猎场,你摸我的手摸得那么起劲,若不是为了轻薄于我,是为了什么呢?”
菱歌大眼睛扑闪扑闪。
那罗看向自己的手指,忽然明白了,得意地扬起唇,手指摊开,举起,在菱歌面前晃来晃去。
菱歌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那扳指晃动。
“看来是为了这个?”那罗牙齿咬住扳指,从拇指上拽下来,含糊不清道,“想要啊?”
菱歌跃起,掀翻小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抢到再说!
那罗仰头将扳指吐出,翠绿飞到半空,菱歌伸手去握,握空了,那罗故意用风让它飞得更高。
他袖里装满了风,向菱歌一扇,她身体在半空中,便有些不稳,一脚踹向那罗胸口,一脚将掉下来的扳指再提上去,最高点恰好是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她的指尖就要碰到扳指了,一道风刃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飞过,扬起额前碎发,砰一声砸进了房梁。
房梁吱呀,簌簌落下木屑灰尘,轰然倒塌。
那罗躲过她那一脚,不顾掉落的房梁,又抛出一道风刃,恰好打在扳指上,又是一条优美的抛物线。
菱歌后空翻躲开房梁,单膝跪地,右手撑地,左手持刃。
那罗冒着被砸的风险,应是将扳指抢回来了——正确来说,是叼回来了。
木屑和灰尘蒙了眼,他还在笑,当着菱歌的面,把扳指给吃了!
“别——!”菱歌惊恐大喊。
那罗喉结上下滑动,白皙肌肤起伏,舌头滑过上齿,几乎反呕,“恶心。”
菱歌跺脚:“吐出来!不然我剖开你的肚子!”
她这么一踩,剩下不多的房梁又颤抖了一下。
阿雀在外面听到动静,推开门来看,惊呆了,“公、公子,菱歌姑娘,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他——”菱歌气得恨不得把那罗倒过来上下晃动,把钥匙倒出来。
“反正我明天就死了,你要这扳指,就把我的尸体剖开。”那罗悠闲地往后一躺,踢腿把小案上的食盘都踹到地下,嚣张地架着双腿,“你们可以走了。”
他说的还真是个办法。菱歌告诉自己,淡定,明天就能拿到扳指了。
阿雀也只得收拾残局,劝菱歌先离开,再让守卫过来修理房梁。
她们一离开,那罗那玩世不恭的笑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怅然,他往毛毯上一躺,看着断了的房梁,轻叹一声:
“太晚了啊。”
……
菱歌没拿到扳指,可谓是无功而返,一路上都不怎么开心。
路过那罗宫门,只见婢女进进出出地搬东西,还有卫兵押着内侍离开,“那是怎么了?”
阿雀看了一眼,“公子下狱,陛下追究那些作恶多端的内侍,据说这一次之后,宫中就不留内侍了,只收宫女与内官。”
“为什么那罗宫里的婢女少了那么多?”
“拜祭时公子宫中去了很多婢女,都没有回来,应是葬身在王陵之下了。”阿雀叹气。
菱歌还以为那些攻击她的婢女是卫兵假扮的,没想到真的是他宫里的婢女,想来都受训过了。
菱歌忽地想到阿思,“对了,你能帮我找一个叫阿思的婢女吗?她曾经是王妃摩诃莲的贴身婢女。”
大王子无著的痕迹被抹去了,摩诃莲也无人记得,但阿思是宫女,应该能找到她。
阿雀诧异,答应下来,“好,奴婢帮您查一查。”
到宫门前,阿英早在那里等候,“见过菱歌姑娘,陛下正在与阿舍坦将军议事,特让奴婢在此等候,请姑娘移居玲珑殿。”
“那温泛夜和三尾他们呢?”
“姑娘,您是女子,本就不应与男子住在同一宫中,那条狗也是公的。陛下为温泛夜公子选了一间宫殿,离玲珑殿不远。”
菱歌听着没觉得奇怪,阿雀却反问道:“阿英,陛下封了温泛夜为公子?”
在罗刹海国,公子是类似人间公爵的头衔,不是谁都能称作公子的。
“是,阿雀姐姐,陛下不仅封了温泛夜为公子,还赏赐了菱歌姑娘‘使者’的头衔,以后姑娘就是我们罗刹海国与九洲台沟通的要使了。”
使者可是赵逸飞用过的头衔,菱歌忙道,“我不要当使者!”
她要去和女王说道说道。
“姑娘,这可是好事啊,您为何抗拒?能成为使者可是莫大的荣幸,今后罗刹国百姓都会尊重您,不会因为您是凡人就看轻您。陛下这么做,是为了让您在罗刹海国有立足之地啊。”
菱歌也不知怎么解释,说起来可真是个很长的故事。
虽然她的锁灵石吸收了光团,但罗刹海国百姓的记忆没有恢复,只有迦梨和那罗得知了真相。
阿雀也跟着阿英劝道:“菱歌姑娘,陛下已经下旨,撤回十分不妥,这不过是个头衔,您不喜欢也无妨,总归是要回人界去的,不必担心。”
说得有道理,菱歌勉强接受了,她还要见温泛夜和三尾狰,“那我去见一见他们,再回寝宫,可以吧?”
“陛下已在您宫中设宴,正待姑娘前去。姑娘,反正明日就能见到他们了,何必着急呢?”
她怎么说都有理,菱歌不好拂了迦梨面子,便答应下来:“好吧。”
这时几辆马车自宫门驶去,阿英与阿雀忙退到一旁。
那马车贴金嵌玉,不比阿那家的差。
阿雀认出是阿若平与门生的马车:“阿舍大人又入宫了?”
阿英点头:“不错,他们知道陛下封了温泛夜为公子,菱歌姑娘为使者后倍感不满,听阿环说,陛下还当场摔了东西呢。”
菱歌从小小窗口内窥到一张布满乌云的脸,上了年纪的大臣与另几个年轻罗刹愤慨激昂地谈话,手臂伴随起情绪大幅挥动。
菱歌的寝宫比先前住过的都华贵,白玉砖,夜明珠,鎏金漆柱,飞天壁画。婢女鱼涌而入,捧着上好绸缎裁剪的衣裳,宝石首饰,妆花黛螺。
乐师演奏,舞姬婀娜,长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
她却没什么心情欣赏,托着腮,闷闷不乐地坐着。
阿环和阿英站在殿外议论着什么,片刻后,几个年轻力壮的青年罗刹进到殿中。
菱歌茫然地看着他们,不是说内侍都被赶走了吗?
阿环让舞姬退下,乐师到屏风后演奏,没有命令不许出来。曲调也倏地一变,奢靡婉转,春情无限。
“请姑娘慢慢享用。”阿环说完,躬身碎步退出宫殿,合上殿门。
嘣的一声,几个青年跪下了,宽衣解带,露出抹过桐油,亮晶晶的肌肤。
菱歌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惊得下巴都掉了。
殿外长廊上,阿环和阿英交谈,阿英道:“菱歌姑娘与温公子不是一对吗?为何陛下要让我们送男宠进去啊。”
“他们还未成婚,怎么能算一对。”阿环摇头道,“再说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菱歌姑娘年轻貌美,就应该多享用几个优质男宠。人间有一句话说男子皆薄幸,听说他们那儿的女人,要遵循妇德,一生服侍一个丈夫,可那丈夫还能纳妾,少的纳一个,多的那可是三妻四妾,还有皇帝宫里,咱们女王只会有一个王夫,他们人界帝王能有后宫三千佳丽。我们只是给菱歌姑娘送四个男宠,已经够少了。”
阿英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嘣!
二人俱是一惊,回头看去,只见玲珑殿的殿门飞到广场铺着的白沙上去了。
“出去,都出去!”
菱歌操着长棍,敲打男宠的屁股和小腿,将他们都赶出宫殿。
男宠手中攥着衣衫,泪眼汪汪,“姑娘,是小的哪里做的不好吗?”
菱歌一只手捂住眼睛,“我不需要你们服侍,出去!”
阿环和阿英连忙跑过去,“姑娘,他们是陛下派来的,您就算不喜欢,也不能打他们啊。”
“我没有打他们。”菱歌嘟囔,她不敢睁开眼,实在太辣眼睛了,“我就是让他们走,你们帮我告诉陛下,我不需要男宠。”
“姑娘是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吗?我们出宫帮您喜欢的来。”
菱歌忙说:“不必了不必了!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我们替您找一个替身来?”
菱歌无可奈何:“我想早点休息。”
“那好吧。”阿环有些失望,带着男宠离开了。
菱歌让乐师也出去了,为免她们再硬往她这儿塞男宠,菱歌把门锁上,盘膝打坐。
不知不觉,她又到了那白雾茫茫的地方。
不过这次她能看到人了,她抬起头,看见了仙女雪白的肌肤和圆润的下颌线。
她似乎察觉到菱歌的注视,低头微微一笑。
仙女手拈莲花,向最上方看去。那朦胧的雾气后,金光隐隐,一道亘古恒远的声音在讲一个故事。
“……过去久远劫中,如是慈愍发恒河沙愿,广度众生。1”
周遭响起一声声“善”。
仙女低头看菱歌,“你听懂了吗?听不懂也没关系,等以后你和我们一样了,也能坐在这里听经。”
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菱歌。菱歌仿佛回到温暖的羊水里,沉沉闭上眼。
待菱歌再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光从宫殿中央的镂空圆拱里投下来,月净鲸缓缓游过。
阿环和阿英在殿外等候多时,为菱歌更衣梳妆。
菱歌有些别扭,毕竟今天要去刑场看那罗被处决,打扮得这么漂亮着实奇怪。
“姑娘真漂亮。”阿英看着气质大变的菱歌,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今日着装比往日还“过分”,裙摆足足有八层,重重叠叠,像一捧褶皱的牡丹花。
臂钏足钏都戴齐了,要不是菱歌明确拒绝,耳垂上还会有两粒重得她不自觉抻长脖子的耳坠。
菱歌摆弄裙裾,讷讷道:“我能换一套吗?”
“我们知道姑娘不习惯,但今日全国百姓都会到场,您是九洲台使者,自然要打扮得好看一些。这样吧,我帮姑娘带一套便装,等下了场就立刻换回来,如何?”阿英笑道。
“好,多谢。”菱歌舒了口气,忍忍。
阿环去采了一朵荷花来,“姑娘很衬这花。”
粉腻黄丝蕊的荷花,如梦里仙女所托菡萏。
……
工匠连夜在白塔废墟前,搭建了一座断头台。
菱歌下了马车,由阿环领着,走到一边的三层看台上。她东张西望,回头问侍立一旁的阿环,“阿环,温泛夜和三尾还没来吗?”
阿环道:“他们应是与陛下一同前来,待会儿就到了。”
菱歌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
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乌泱泱的。工匠搭的层层递进的看台很快就不够用了,余下的只好自己找位子。
阿环解释道:“来的大都是住在迦叶,和最近的疏勒的百姓,余下的所居村庄甚远。”
“那这人也挺多的。”菱歌颌首,“大家先前都支持那罗的颂神礼,现在他要被处死了,没有人反对吗?”
“这,奴婢怎么会知道。不过奴婢听陛下与阿舍大人谈话,阿舍大人说天下百姓本就愚昧,爱热闹却不爱责任,略一煽动,给巴掌又给枣吃便任由摆布。”
菱歌不解,“可我五师姐说过,百姓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们把百姓当猴,耍的团团转,迟早有一天会被反噬。”
“您说的话也很高深,奴婢听不懂。”
其实菱歌也不大明白,她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来了。”阿环指着远处说。
上百卫兵开路,百姓让出一条能令马车通过的路。那马车足有那罗平日里乘坐的两倍大,遮以轻纱,隐约看得见里面所坐的人。
一个鼻子探出轻纱,被抓了回去。
菱歌站起来,扶着栏杆,女王、温泛夜和三尾狰都在那马车里。
……
“你拽我干嘛?”三尾狰不爽地扭动尾巴,压低声音。
“外面都是罗刹百姓。”温泛夜提醒它,“女王也在身边,你再忍一下。”
“忍不了了,这都一个晚上没见到那丫头了,她有没有拿到钥匙,那个那罗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三尾狰抓心挠肺的,瞪了一眼温泛夜,“你一点都不着急,哼,亏得她那么喜欢你,你却一点都不在乎她。”
温泛夜一愣,恼怒道:“你胡说,我很在乎她!”
他吼得大声了,一旁的迦梨看了过来,“怎么了?”
温泛夜摇摇头,“没什么。”
迦梨笑了笑,轻轻拨开一点纱帘,恰好能让最近的百姓看到她和温泛夜。
“来,和他们打声招呼。”迦梨柔声道。
她缓缓挥手,百姓呼声愈发得高。
迦梨和那罗不一样,那罗以威治下,多得是对他有怒不敢言的。有那罗衬托,迦梨亲善之名远扬,百姓爱戴她,却也缺乏畏惧。
温泛夜没有抬手,反问道:“我是个凡人,他们应该憎恶凡人。”
“不,你现在是罗刹海国的公子。”
“我昨夜都听到了,你的那个老师很反对你这个决定。你也告诉了他,今日会撤回旨意。”
迦梨缓缓放下纱帘,转眸看向他,“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只是在敷衍他。他们不过是一群老顽固,因我这个女子在王位上,不知阻了他们多少事。从前有阿那家野心勃勃,我与他们还算在同一战线。可如今阿那家到了,你们凡人有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
“你是猎人,不是走狗,他们才是你的走狗。”
“谁知道呢。”迦梨扬唇嘲弄地笑了笑,“上一次在王陵里,我见到了另一个你,到现在还不肯解释吗?”
温泛夜不知怎地对现在的迦梨没什么好感,“小黑,出来解释。”
小黑闷闷不乐:“你说她要是知道了我没有自己的身体,会不会就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那我是不是该想个办法,好歹像个人,不对哦,她是罗刹,那我应该变成罗刹,比较稳妥?”
八字还没一撇,他就想入非非的,温泛夜揉了揉眉心,强行把小黑拉了出来。
面对迦梨,小黑十分羞涩:“女、女王陛下。”
迦梨凝视他良久,眼底有些许失望,但仍是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黑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旋即觉得小黑根本算不上一个名字,他想要一个更英武雄壮的名字。
叫什么好呢……小黑绞尽脑汁。
迦梨见他眉尖聚拢,以为是不想说,“没关系,不说也可以。你们俩在同一个身体里,是两个魂魄吗?”
这一点也还没有定论,小黑继续拧着眉。
温泛夜看不下去了,把小黑拽回去,让他好好想清楚,“算是吧。”
他并不想和迦梨过多解释。
马车停下了,阿雀站在马车下,右臂高抬。迦梨搭着她的手臂走下马车,迎接百姓欢呼。
她并没急着走上看台,而是向马车上的温泛夜伸出手。
温泛夜皱眉,没有接,不用接力,一跃便下来了。
他一出现,欢呼声变小了,议论声四起。
尤其是以阿若平为首的大臣,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用沉默向迦梨施压。
迦梨熟视无睹,款款走到看台上。她所安排的看台,与菱歌的相对。
菱歌以为温泛夜会到这边的看台上,想不到他跟着女王到了对面的,直至面对面看见菱歌在那头,才愣了愣。
菱歌身后传来三尾狰的声音:“你在这里啊,又穿得奇奇怪怪的。”
它跳到座位上,也看清了温泛夜在对面,“温泛夜怎么跑到那边去了。”
温泛夜自然想到菱歌的看台上来。
迦梨淡淡道:“你是罗刹海国的温公子,以后就留在这里。菱歌毕竟是外人,她迟早要走的,早些了断,对她好,对你也好。”
温泛夜倏地看向她,“你要强留我?”
迦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是啊。”
温泛夜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那动容的眼神,仿佛透过他,穿越时空,看另一个人。
“我是谁的替身?”温泛夜直截了当地问。
迦梨似是有些惊讶,“你这么直白,我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了。”
温泛夜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无著。你把我当成无著的替身?”
迦梨笑而不语,似乎是承认了。
“无著已经死了,他不可能回来了。我是温泛夜,不是别人。”
“你是温泛夜,温公子,确实不是别人。”迦梨搪塞道,“坐下吧,还有一场好戏要看。”
温泛夜却一脚踩到栏杆上,飞出高台。
迦梨握紧扶手,没有阻止。手指甲嵌入包裹着的软皮,手背青筋像平地里翘起的高山。
阿雀惊呼:“陛下,您的指甲!”
迦梨的半截指甲断在软皮里,血珠从断口渗出。她满脸淡漠,阿雀忙去唤御医。
“不必了。”迦梨将手拢进袖中。
阿雀担心道:“陛下,您的手在流血。”
“朕说不必就不必!”她的脸刹那狰狞,吓了阿雀一跳。
阿雀从没在她脸上看到那种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的表情。
断口钝钝的疼,她反而冷静下来,“让他们把那罗带上来吧。”
温泛夜越过断头台,双足落在看台栏杆上。
菱歌仰头看他,微微一笑。
是了,不管何时,菱歌见到他都会露出微笑。
温泛夜落在她身旁,这看台只有两个位子,其中一个被三尾狰占了,菱歌便站起来,“你坐我这儿吧。”
温泛夜摇头,这时那罗被两个卫兵逼迫着走向断头台,百姓安静了下来,他也指了指下面,示意菱歌看。
菱歌抓着栏杆,那罗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倏地抬头望向她。
两人隔着很远,菱歌还是看清他脸上的挑衅,他还故意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把自己剖开的动作。
“你拿到扳指了吗?”温泛夜问。
“没有。”菱歌很郁闷,把她没抢到扳指,还让那罗吞进肚子里的事告诉了他。
三尾狰鄙夷道:“他是不是有病,都要死了。”
那罗走到断头台中央,地上垫了一块软垫,是给他跪下的。
他却直挺挺地站着,不肯弯下腰,大声道:“我甘迦那罗就算是死,也是以公子之身而死。除了父母,我谁也不跪。”
一团黑影划出一条抛物线,砸到了那罗脸上。
是一颗鸡蛋。
谩骂声骤起,“女王陛下待我们那么好,也没有对不起你,你居然联合阿那一族杀她,你真是一条白眼狼!”
“陛下可是你的姐姐,血浓于水,你连弑亲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莫非上任女王陛下也不是病逝,而是被你所杀?”
“杀了他!杀了他!”
持刀的刽子手不得不先退下断头台,留下那罗承受四面八方而来的臭鸡蛋和菜梗。
杀了他。
这三个字他的耳朵几乎要听出茧子了,每一次颂神礼,那如末日狂欢般的“杀了他”从圆场远远地散播出去,连疏勒百姓都能听见。
到头来他也感觉到,被所有人唾弃,往地狱里驱赶的感觉。
那罗闭上眼,那些声音仿佛消失了,他微微仰起头,天海的光一缕一缕地洒在他脸上,像斑驳的面具。
不知谁用了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鼻梁,鼻血染红了嘴唇,他抬袖擦了擦,望向那激愤的百姓。
这时卫兵才开始上前阻拦他们,维持秩序。
那罗转头看向居高临下的迦梨,她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刽子手上来了,将旁边碍事的破鸡蛋菜梗都踢到一旁去。
那罗怎么说也是女王的弟弟,他不肯跪,刽子手只能搬来一个纸箱,站得高一点。
忽然,那罗跪下了,双膝重重地磕在木板上。
他低下了头,周身散发着宿命感的气息。
三尾狰不敢相信,那个下令追杀他们,搞得他们一路狼狈的公子那罗就要死了?
它从座椅上跳起来,习惯性地用尾巴勾住上面的木板边缘。
奇怪,三尾狰眼睛往上转,这木板好厚啊。
刽子手高高举起刀,对准那罗的脖颈。
那罗闭上眼。
咻——
重刃劈开风,切断厚厚的发丝。
安静的百姓忽然像烧开的水那般沸腾了,几个百姓打扮的罗刹抓着另几个百姓,走出人群。
那罗倏地睁开眼,看向落在他身旁的刀。刀光如雪,重重坠入地面,
高台之上,迦梨的半张脸从黑暗中露出来,红唇轻启:
“杀。”
起哄谩骂那罗的罗刹百姓被当场割喉。
热血溅到地上,不知谁最先尖叫,到处逃窜。
阿若平与他的门生是朝中大臣,身份尊贵,自然要先走。
却见十几个卫兵围住了他们,阿舍坦扯下伪装的绒帽,“阿若大人,您买通他们煽动百姓,莫不是以为陛下不会杀公子?那你还真是猜对了。陛下今日不仅不会杀公子,还会杀了你们。”
阿若平霎时明白了,什么明日处斩,都是说辞,女王要做的是杀了他们这些老臣!
曾经朝堂上有手眼通天的阿那家,女王需要留下他们这些“老顽固”,与阿那多制衡。
而如今阿那家已败,若公子也死了,迟早她会被变成真正的傀儡女王。
狡兔死,走狗烹,凡人诚不欺我!
阿舍坦不必亲自动手,他只需弯弯手指,转身离开,听着那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刀刺入身体的声音,叹了口气。
与其同时,菱歌所在看台的四面绸缎忽然落下,露出钢筋所制的牢笼。
重达百斤的铁杆逐面落下,先是身后,再是两侧,然后是身前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