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医学模型
燕子的各项实验一直毫无进展。她几乎动用了月球舱里能想到的任何有机质,排泄物、皮肤屑甚至头发。累了的时候,她会放下手头所有的活计,靠坐在座椅上,抬头盯着地球遐想。
在黑漆漆的夜空中,它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么的变幻无常。它是这静静的夜空中唯一的“动物”。
在漫长的地质年代里,这颗行星至少有一半的时间跟月球一样荒芜,一样充满无机物。 它是怎样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谁给它按下的生命启动按钮?
燕子心中充满了无数的问号。
她收回目光,盯着操作台上的那瓶培养液发呆。玻璃烧瓶上投映着一枚小小的蓝色地球,仿佛随时会融化进培养液之中。
燕子起身,打开显微镜上方的屏幕,然后取了一滴液体,滴到显微镜的载玻片上观看。
深色的背景下,有几个明亮的斑点,像微型的太阳一样,在小宇宙的背景中发着光。她调整了一下焦距,逐渐清晰了,它们是几粒小小的球体,一动不动。
这是几个卵磷脂微团,虽然是有机物,但始终没有表现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对了!“原始汤”里应该充满了矿物质盐分,不妨模拟一下。
想到这里,她起身从操作台上取了一瓶卤粉,制作成溶液,然后用吸管将其滴到载玻片上。
她重新在透射低温电镜上观看,结果令她大失所望,之前的那些球体,反而变得极其不稳定,有的裂解,有的塌缩了。
卵磷脂微团被盐离子摧毁了。燕子在电脑中记录。
她起身去到另一个操作台上,拿起几个玻璃培养皿,分别取出一部分培养物放到显微镜下观看。
依然是毫无结果。
这几个培养皿中是她以类月壤为培养基,培育的几种藻类和大型菌类,但是很遗憾,都没有什么进展。
温度?湿度?光照?射线?还是仅仅是时间?
燕子陷入沉思。
液态法培育的菌丝倒是有进展,但这其实不算是真正的月球环境,而且某一天菌种也会退化。必须得想办法让它们适应月壤才算成功。
与此同时,巴工忙完了手里的活计,举着手伸了个懒腰,他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中控室的一台监视器就开始报警。巴工抬头一看,原来是天文舱的空气过滤装置失效。
“还让不让人歇一会儿啦。”他低声抱怨着,拿起工具前往天文舱。
不应该啊,天文舱人又少又宽敞,要失效也应该是使用量最大的寝室或者生态舱啊。他心里嘀咕着低着头往前走。在路过健身房门口时,他听到里边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
这谁啊?这么难听。他停下脚步,探头向里张望了一眼。
原来是风天语正在跑步机上慢跑。只见他细长的脖颈前倾,双脚紧紧跟随,仿佛追不上自己的大脑袋一般。
我忙得要死,你却有闲工夫在这儿跑步,真他妈不公平。想到此,巴工立刻干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喂,别跑了,你屋里的‘空清’坏了,不想憋死跟我一起去修。”说着,他向天文舱的方向努了努嘴。
风天语一听,只好识趣地从跑步机上下来,拿起汗巾搭在脖子上,跟随巴工进入天文舱。
巴工走到一台反射式望远镜后边,用手敲了敲墙上的一块护板,指挥风天语将它卸下,露出里边的液晶屏幕。
巴工逐一检查着屏幕上的各项数字,皱起眉头:“奇了怪了,这也没坏啊。”
他想了想,指挥风天语打开一道面板,举着手电探头向里边看了看,然后让风天语把几道滤芯分别拆下。
看到风天语如此配合,巴工甚感满意,坐在地上问:“听说你一来就立功了?”
风天语一边拆卸,一边客套着:“算不上立功。就俩游客而已,你听谁说的?”
“小昕啊。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巴工接过风天语递过来的滤芯,连接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逐项检测着。“说你抓了俩小日本子的间谍?”
“日本间谍?她还说了啥?”
“多了!燕子的前男友是妈宝男,她就是因为受不了了才报名到月球舱;老大的腿瘸了,影响军容,只能复员;李教授原本来不了基地,后来好像发生一次事故才临时过来的。小丫头八婆着呢。”说到这儿,巴工换了一块滤芯连接上,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一般:“不过这小丫头也不全是瞎掰,至少我的信息,她全说对了。”
“你的信息?”风天语重复了一句。
“对啊,我的。”巴工抬起头,显得很矜持地自我介绍:“要说咱们舱里我的资格最老,技术最过硬,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大家分工不同,各负责各的,技术过硬从何说起呢?不过你资格最老,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想到此,风天语不免抬头看了巴工一眼。
巴工接过一块滤芯,继续透露:“月球舱刚一落成,我就第一个入住调试设备,比老大还早来一个月,如果以对月球舱的熟悉程度来说的话我当队长才对,但谁让人家是少校呢,我只好主动让贤。”
“真的假的?”
“啧。”巴工脸一板:“你看看,这我还能瞎掰?小昕都知道,不信你问她去。”
“我信,我信。”风天语立即点着头。“她还说过我啥?”
切,这个大脑壳,真没趣!巴工心里嘀咕了一句,回答:“说你是双棒儿!对了,你兄弟也这样吗?”说着,巴工停下手里的活计,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风天语显然不清楚他心里想的什么,傻傻地问:“那当然,怎么了?”
“没咋。”巴工盯着风天语的脑袋,联想他刚才跑步的样子,脑海里响起了一首小时候的儿歌“大脑袋,小细脖,光吃饭,不干活”,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嘘!”巴工放下最后一块滤芯,忍住笑,嘀咕了一句:“玩儿我是不是?”
“又怎么了?”
巴工指着屏幕:“我一猜就是误报,你瞧瞧,所有的数值都正常,就是不停地报警。”
“重置一下试试。”
“重置了,还这熊样。”
“那是怎么回事?”风天语说着,凑过头看了看:“会不会是考核项目?”
“咦,对呀,我咋没想到。”巴工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肯定又是教授跟那个插嘴佬在搞鬼,既然如此,那我就假戏真做呗。”
“插嘴佬?插嘴佬是谁?”风天语傻傻地问道。
“嘘!”巴工右手食指压在嘴唇上:“你懂的。”
“我不懂。”
“装傻是不是?爱懂不懂。”说着,巴工将滤芯重新卸下,递给风天语:“拿着,小心点别磕坏了,这可是纳米技术,就这么一小块,展开面积比足球场还大,不得了啊。”
风天语接过滤芯,掂量了一下:“三维物体的二维展开嘛。”
“也是哈!”巴工说着,起身前往储物室,不多时,拿了几块备用滤芯回来,一一换上,双手用力一按,再一掰,固定好卡扣,然后重新启动。看着“空清”的工作已经恢复正常,他拍了拍风天语的肩膀:“可以啊,还真让你猜对了。喂,我说,舱里就老大你俩主动锻炼,人家是军人,没得讲。你凑啥热闹?”
“我习惯了!以前在山里工作,每周爬两次山。再说,咱们要适应月球的低重力,不锻炼会流失钙的。”
“流失钙?”巴工哼了一声,显得很专业的样子:“我跟你讲,这是自然规律,没办法的。低重力下骨骼不需要那么高的强度,自然要释放一部分钙给自己减负,结果就是不管你锻不锻炼最后都得被抬出舱。”
刚说到这儿,他的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说什么呢?你也不看看饲养员是谁?”
巴工被吓了一个激灵,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小昕和燕子已经站在身后。
“吓我一跳!你俩啥时候过来的?”
“早来了,本来想带燕子看看我老家的梯田,燕子也有事情要对大家宣布,想不到你俩在背后诋毁我的工作。”
“天地良心!我诋毁你?夸你还来不及呢。不信你问天语,我半个不字都没说。”
“谁信啊。”小昕说着扭头望着风天语。
“他说你像八……”
话未说完,巴工马上踢了他一脚,打断这个傻冒:“哦,我是说你对待工作就像巴工我一样兢兢业业。”
小昕根本不相信他:“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指不定说的什么。”
看到巴工不停地使眼色,风天语这次倒是蛮机灵,赶紧岔开话题:“你刚才的意思是说我们不用被抬出舱?”
小昕听到有人问,立刻不无得意地自我介绍:“我入选基地,凭的就是《论中医配伍思路在营养学中的应用》这篇论文,我这次就是来落实的。只是……”
没等她话说完,巴工就打断了她:“呦呦呦!还配伍,你啥时候给我们喝过中药?我咋不记得。”
小昕白了他一眼:“谁说配伍就得喝中药?我是说在营养学中运用这种思路。”
巴工撇了撇嘴:“风马牛不相及,拉郎配。”
这种思路本是小昕引以为傲的独家创意,被巴工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否了,显然感受到了冒犯了,她激动地说道:“咋啦,营养素先归经,再配伍,不能吗?”
归经、配伍这些概念,风天语小时候曾听师傅讲过,只是当时懵懵懂懂不甚理解,现在听小昕提起,不免好奇:“这都行?”
“当然行了,药食同源嘛。”小昕懒得搭理巴工,转而跟风天语解释:“你要这样去想,营养素也分君臣佐使。你俩不是最怕流失钙吗?那现在钙就是君,维生素d、镁、磷,还有几种二次代谢产物都与它的吸收有关,就是臣,有这个大前提,就可以根据相须、相使、相畏这些方法论去实操……”
巴工对这些显然不感兴趣,再次打断了她:“喂,喂,我说咱别为了吃一顿饭就去研究中医好不好?难道你开个灯就得研究电路图吗?”
小昕反问:“这话说的,使用者可以不研究,布线的人能不研究吗?”
“别听他的,他这种人活该被抬出去。”燕子打断了小昕,“你刚才说‘来落实,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有件事我还没理清头绪,营养学和中医,一个研究客体,一个研究主体,主客体的衔接点在哪儿?为什么大家都吃同样的东西,体质却千差万别?”说着,小昕转向巴工:“你不是挺能的吗?作为工程师,你倒是解释解释,同样的图纸,同样的原材料,施工后质量为何不同?”
这么浅显的问题,巴工显然不屑:“那还用说,肯定是施工的人出了问题。”
小昕追问:“那我们身体里的这个‘人’是谁?”
这句话难住了巴工,他寻思了半天,挠了挠头:“你问我,我问谁去。”
“所以说嘛,不懂就不要乱插嘴。”看到巴工认怂,小昕不无得意地说道:“听好了,身体里的这个‘人’就是体质。不同体质,即使吃了同样的食物,吸收的营养也不一样。”
燕子在一旁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同意,而且我认为体质应该是细胞膜上各种通道比例的宏观表达。”
竟然一竿子戳到细胞膜了,巴工无奈地摇了摇头:“得,你比小昕还狠。”
燕子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细胞膜上有成千上万的通道,而每种物质都有自己的专属通道,大家各走各的,好比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巴工看燕子没有理会自己,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宁可听小昕的八卦。”
小昕在一旁突然明白了刚才风天语没说完的那句话,她凶巴巴地瞪了一眼巴工:“好啊,果然没好话,看我不找你算账。”但话虽这么说,她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燕子这个话题对自己的重要性,无暇它顾:“别再打岔,听了没!我的课题就是这些,捣什么乱,听她说!”
等他俩斗完嘴,燕子继续解释:“当年的新冠病毒大家还有印象吧,它的蛋白质衣壳上面的s蛋白就是钥匙,人体细胞膜上的血管紧张素转化酶就是锁。它俩的齿牙刚好相符,病毒就打开细胞的大门。钥匙和锁之间的关系即所谓‘结构的互补性’。病毒如此,其它的物质也是如此,能不能开门关键看是否结构互补。”
“然后呢?”风天语追问。
巴工白了他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一个厨子不看菜谱,改看兵法了。”
小昕再次瞪了巴工一眼:“有完没完?”
“好好!算我没说。”巴工说着识趣地缩到后边。
见她们不吵了,燕子继续说道:“各种通道的比例决定了营养素的吸收比例,所谓食物金字塔不过是各种通道微观比例的宏观反映。这种比例是由进化过程中的食物构成决定的。身体只能不断趋同环境,最终天人合一。”
“那不对吧,”风天语反驳:“要是这样的话人类应该只有一种体质才对。”
燕子立刻解释:“别忘了还有毒素。每个人体内毒素种类不同,影响各种通道的开和关,宏观表现就是体质不一样。”
小昕听了若有所思:“嗯,中医把不同毒素称之为六邪,本质上是六大类毒素的形而上叫法。”
“对呀!”燕子点了点头:“不同的通道被不同的邪影响,吸收的营养当然会不同,宏观的食物结构自然不同。怎么办?制定不同体质的食谱呗。”
“对呀,你提醒我了!”小昕听了双手使劲儿一拍,“我可以先搞一个不同体质的食物金字塔,这样更规范,便于操作。谢谢哈!”说着她上前拥抱了一下燕子,问道:“你看我这样理解对不对-所谓君,就是可以通过某个专属通道的物质,而臣佐使,就是各种协助它顺利通过,或者防止它通过的物质。”
燕子点了点头。
风天语提醒她俩:“要我看,不光是不同体质金字塔,你俩甚至可以合作搞一个‘配伍的微观模型’出来。”
“太好了!”小昕一听,突然搂住燕子的脖子,耳语:“我还有个问题……走,去你那儿。”说完,拉着燕子就走。
望着她俩的背影,风天语提醒:“你们不是要看梯田吗?”
小昕头也不回地答道:“不看了,下次再说。”
“不是说还有什么事要宣布吗?”风天语继续提醒。
燕子一听立即站住,转过身来:“就是,差一点忘了,大家听好了,以后每隔24小时,必须洗一次澡。”
巴工立即抗议:“过分了啊,管天管地,连洗澡都管。”
小昕一旁替燕子解释道:“要不是为了搜集皴,人家才懒得管你呢,爱洗不洗。”
巴工在身后拍了风天语后背一把:“得,你看看你,欠儿蹬吧,非得问,现在好啦,连洗澡都得让人管着。
小昕继续说道:“一会儿所有人都到医务室来一下,我要给大家检查身体,建立体质的细胞学模型。”
吃完配餐,风天语开始打坐冥想。
他发现自己近来的各种感觉越来越敏锐,不一会儿就进入了状态。这次他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建筑物消失了,以天文舱为圆心依次向外围扩展,月球舱、光伏板、专家区、营房,逐一消失不见。他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沙地上,有丝丝的风在耳畔响起。手臂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开始在风中轻舞。不一会儿,乌云开始从天边向上空聚集,慢慢笼罩起来。然后有淅淅沥沥的雨飘落,落在他的脸上手臂上。雨水顺着脸颊滑落,痒痒的酥酥的。手臂上的水珠一颗颗地向下游走,并合又分开,有几颗竟然直接钻进了毛孔,消失不见了。
冥想结束,风天语起身在电脑上键入一行字:白露。小雨。
与此同时,基地里的工作人员刚刚也启动了“天伞”装置,将穹顶上面的伪装光伏板迅速沿轨道拼接成一个整体的“伞”,这还是基地启动以来第一次动用天伞。
平时,这片戈壁的降雨量一直为零,而蒸发量却有一百毫米,根本用不到这玩意儿。还好当初设计的时候未雨绸缪,今天天伞果然起了作用。专家们绝不允许基地被这突如其来的降雨打乱了节奏。
屏幕前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迅速起身,来到李乾教授身边,小声汇报:“李教授,今天那个风天语很奇怪哦。”
“怎么了?”
“这么久了,他竟然还记得今天的日期!但从其他组员的行为来看,大家心理上都已融入了月球时间。”
“也许他记忆好,又或者是他刻意计算过?这对我们搞天文的人来说很容易。”
“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工作人员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他竟然知道下雨!”
“什么?”李乾教授大惊。这怎么可能?天伞是事先启动的,雨也不大,淅淅沥沥似有若无。穹顶的密封本就无懈可击,中间还有特制的吸波材料。再加上上有天伞下有月球舱,三者叠加,隔音效果不容置疑。别说毛毛雨,就算基地外爆了一颗炸弹,声音都休想传到月球舱。
“看来,我们要好好观察一下他哦。”李乾教授喃喃地说着,拨通了首长的电话:“我认识一位研究obe方面的专家,我认为应该调他来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