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长篇大论
说什么两家从前都没有符秦,有同仇敌忾之心。如今共谋关中,正当和衷共济,不可以让秦得渔人之利,反获苟延之机。因此,姚苌方才宁愿舍弃长安,只求可以报得当年兄长沦亡之仇。之后又大大地将燕君臣人等挨个捧了一遍,恭维他们英明神武、智略非凡……足足说了小半时辰,方才端起酪浆一饮而尽。
慕容冲听着他在那里将事先预备好的文章一气背下来,冷冷笑着,已是明白姚苌用意。“不过是算定我们必然要归关东而已,因此便让我们帮你去攻坚城,你好四下掠取膏腴之地,以培育实力,日后等我们撤去,便可拣个现成便宜。”虽说明白了这一重,对姚苌的提议,慕容冲却毫无反感,他心道:“我要的正是长安!与姚苌结盟,眼下总无坏处。”便也就欣然道:“即大单于有这等心意,孤自然愿缔盟约。公子在我处,孤当待如亲弟,大单于无需牵挂。”便命高盖修妥国书,再摆宴款待。
席间说起前些日子的战事,方才晓得符坚亲率大军与姚苌战于赵氏坞,几次断掉姚苌运水之路,姚苌军渴甚,起了一计,暗中去决鹳雀渠,那知早被窦冲料到,等候多时。两下交战,姚军大败,不得不退守安公山。秦军堵住同官河,使得山中无水。姚军营中掘井不得,一日渴死数人。正当绝境,突然天降大雨,营中积水三尺,而营外不及寸。姚军都以为天助,军心大振,反败为胜。听说符坚气愤之极,一掌拍飞案几,怒喝道:“天其无心,何故降泽贼营!”
座中之人听到这异闻无不啧啧称奇,都道符秦果然天命已绝,非人力可以挽回。慕容冲听着这消息,想象着符坚当时的万分不甘,却又无能为力,心中畅快莫名。
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谈论符姚之战同时,符坚已经得知鲜卑军距长安仅二百里,不得不舍了姚苌,留部续战,自摆御驾,归返长安。此际符晖在洛阳北承燕之侵扰,南受晋之觊觎,知必不能守,又得报关中危殆,便狠了心,只留少许兵力驻洛阳,自率精兵七万回援根本。这一路上骄阳似火,被日头晒得发白的路上却鲜见人迹,偶然见得一两根炊烟孤零零的矗立,也无端让他生出许多悲凉之感。他抵长安后,命部将安顿扎营事务,宫里已有人传下旨来,着他即刻觐见。
符晖更了衣冠,带着三五个从人,跟从传旨的内侍入城。这时方才入夜,余晖隐于半空的洇云间,像是用极细的蚕丝弹出来的伤口,丝丝缕缕渗出些血色来,溅在万千屋宇的斗檐与护墙之上。符晖从集市边上经过,听到里面的响亮的吆喝,只是那些叫声从前是一阵叠过一阵的,这时却能听到空阔中悠长的回响,伴着乱鸦的扇翅声在万丈尘头间穿过。做生意的人肩负手推着从里面出来,从前无论盈蚀都会饱满的面孔,却现出些无形的孱弱。符晖头一次觉得长安城真是太过大了,他分明是踏在华阳道上、行走于北阙宫墙的高大阴影之下,却依然觉得它有如海市蜃楼般虚妄。直到了金华殿,他方才整了整心思,思筹起对答的言语来。
符晖在殿外等候,小内侍自入殿中通报,却听到里面“……你们回来做甚?”依稀是符坚急怒交加的吼声,他听在耳里,不由身上略略一颤,想道:“出什么事了?”里面却又静默一片。过了好一会,似乎是闪闪躲躲的小内侍被发觉了,又让喝斥了两声,然后方才听到符坚道:“让他进来吧!”
有个听起来甚是熟捻的声音答了声“是”,却见屏后应声绕出个人来,手里拧着已经吓得不中用了的小内侍,抬头看了符晖,温和浅笑,道:“平原公到了?天王宣召!”却是张整。
符晖抬了腿就要跟他进去,却又忍不住小声问了句,“又出什么事了?”张整摇头叹息,只是不语。等入了殿,见符坚在御床前的阶上走来走去,殿中左右燃了四盏十枝烛台,光从两侧照过来,将他的影子忽悠忽悠扫在跪地不起的四五名将领身上。另有一人直挺挺站着,分外显眼,符晖认出是窦冲,他神情显得有些尴尬。
符晖上前跪下,磕首道:“臣平原公符晖叩见天王。”说话间他扫了一眼,认出是护军将军杨壁,镇军将军毛盛等人,他们俱是一时勇将,不知为何会激怒了符坚,在此一体受斥。符晖心中嘀咕,“莫不是他们败给了姚苌?”
符坚看了他一眼,终于跺了跺脚,袖子一拂,对跪在地上的将领们喝道:“都给我归府反省去!”
杨壁他们连同窦冲一齐参差不齐的谢过,然后行礼退下,似乎是跪了许久,个个爬起来时,都有些僵硬。
“你起来吧,一路上可还顺遂?”
听到符坚发话,符晖起身,从闪避在柱后的一个侍女盘中取了杯酪浆来,奉到符坚案上,躬身道:“还好!”“是么?”符坚端了杯盏在手,却无意去喝,问道:“那洛阳的守备,岂不是空虚了?”“慕容垂与刘牢之他们眼中盯的,都是邺城,二哥那里,守得极是吃力。洛阳倒还不怎么打紧,几个月应当还撑得过去吧?”符晖说罢,符坚有好一会没有作声。他心上惴惴,暗窥符坚面孔,却恍如见到一团揉皱了的黄纸,不由略略吃了一惊,往后退下半步。
符坚好象是瘦了些,不,其实也不能说是瘦了,而只是整个人都松了下来。褶子在他的眼眶上下,叠成深浅不一的阴影,头发还束得一丝不乱,可发根处,那一星一星的闪光是……
“居然有了白发,”符晖觉得眶里发酸。自镇洛阳,他已有四五年没有见过符坚,这灯光下乍然一见,竟全然陌生,若不是在这金华殿中,都要不敢相认了。这时符坚将手里的酪浆一气饮下,似乎是为了掩饰此刻的尴尬。符晖既来,自然是弃了洛阳,这是父子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方才一问一答,怎么都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却也略少不得。
“那就好!”符坚面无表情的答了一句。看他没了别的话,符晖小心翼翼的问道:“儿臣初来长安,只晓得鲜卑羌奴作乱,未知详情,望父王能为儿臣指点一二。”他自然是想问方才众将受斥的原由,却又不方便直问,符坚不胜其烦的摇了摇头,对侍立不语的张整道:“你和他说吧!”
“是,”张整便说起慕容泓与姚苌起兵始未,他知道这是符晖已经晓得的,便简略带过,直说到符坚回长安,留诸将御姚苌时方才详细起来。“……他们竟在一次战事中尽数沦于姚苌之手,只窦冲得免。姚苌却宽待他们,礼送回营。他们无力再战,便回宫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