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来着何人?
此人姓蒋名飞鹏。
广陵堡里,姓蒋的就两个,一个是蒋含章,另一个就是蒋飞鹏。
简单来讲,眼前这位就是他蒋含章名义上的父亲。
如果以前外人还对蒋飞鹏是否头顶生绿有所怀疑,那么当蒋含章分化了成了坤泽,他不是蒋飞鹏亲生的这点便坐实了。
现在便宜儿子撞上便宜老子,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蒋含章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些尴尬状况,你再自诩七老八十、见多识广,都做不到从容应对。
他看着来人,别别扭扭了半响都没吐出一句话来,倒是对方先反应了。
蒋飞鹏看着他,道:“怎么今日愿意出屋了?”比起那过分冷硬的外表,这话的语气,简直可以说是温柔了。
蒋含章一愣。
“晨曦而起,日暮则眠,餐膳休息,皆有定序,才是养惜身体的根本之道。”蒋飞鹏一句不够,又补了一句。
蒋含章眨巴着眼睛,很是惊讶——对方这话的意思是在劝我按时吃饭睡觉?他是在关心我?一个被老婆带了绿帽子的男人,在关心他心知肚明顶着自己的姓氏名头,却不是自己的种的便宜儿子?
“都快过未时了,膳堂也快关了,快去吃饭吧。”蒋飞鹏说完这话,便带着身后的弟子向外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塞进蒋含章手里,道,“记得要时时备在身边,你现在不比以前了,一个不小心,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蒋含章指尖擦过瓶身上两个浮雕似凸起的篆字——止息,张了张嘴,却只挤出一个词来:“谢……谢谢……”
对这声道谢,蒋飞鹏似乎笑了下,只是嘴角的弧度实在太小了,真心不确定那算不算是一个微笑。
蒋飞鹏走后,蒋含章在门口傻站了半天,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他一直埋头宅在自己的院子里搞研究,固然是着迷于实验。
这个世界太令人着迷了。
这是一个明显更加年轻的宇宙——星星间的距离都比较近,看上去格外的大,格外的亮,比起那个他原身所在已经140亿岁的宇宙,膨胀的速度显然还是比较慢的,所以明显更加拥挤。
这个世界,不!严格来讲是这颗星球,多了一种在他原本的时空并不存在的东西——一种被称作灵气的能量体,在被人体吸收并储存后就被称之为灵力。
蒋含章则把它命名为灵子。
一种像光一样,具有波粒二象性的物质。
灵子的存在,使得这颗比地球直径大了近一百倍的星球上的人类,文明发展走上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近似于蒋含章曾经在小说中读到的修□□,不崇尚使用工具、发展科技,而是专注于通过对灵子这种能量的吸收、炼化,来提高人体的能力上限。
十几年间,他全身心的沉迷于对这个世界的构成、这个宇宙本源的研究中,沉迷到了除非采买实验工具、材料和记载着所需资料的书籍,几乎足不出户的地步,却不全然是因为醉心于此,何尝不是因为堡里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实在是太过复杂难搞的缘故。
他是物理学教授,上辈子废寝忘食的搞研究,把自己杠出了肝癌,然后在实验室的粒子减速爆炸事故里,一睁眼了成了同名同姓也叫做“蒋含章”的小婴儿,职业技能一直只有一个——搞实验和研究,“客串”狗血家庭伦理剧这种事情,实在不在他的专业范畴之内。
蒋含章盯着手里的白瓷瓶,对自己这具身体复杂的身世很是发愁。
身后的膳堂里,却有些言语飘进了耳朵:
“整天摆那副假严肃的样子给谁看?还不是靠着接盘上位的。”
“就是!外门弟子出身,比家生子还不如,再能干,顶天了做个家宰!现在倒好,成了半个主子了!”
“也别这么说,数数蒋含章的岁数,呵呵,大着肚子的女人都肯要,这也是非常之人有非常之能了,换了你能行?”
“哈哈,我可不行,咱的脸皮可没那么厚,看来这荣华富贵、飞黄腾达的阳关道,也不是咱们走得了的。”
“不过听堡中的老人说啊,夫人的妹妹可是长得美若天仙,风情万种……”
“风情万种?你是想说水性杨花吧,哈哈!”
……
蒋含章将手中的瓷瓶攥得死死的,然后他忽的笑了,转身步入膳堂。
一刻钟后,被自家老娘用铁锤柄抽了一顿的皮元良一瘸一拐的往膳堂走来。
没办法,他娘严厉,对他这亲生儿子也“冷酷”之极,挨了打也不能回房歇着,没蒋含章那送饭进门的待遇,只有日常服侍他的小厮皮腾跟着照应,饿得不行了,也得自己挪到膳堂吃饭去。
“挨点儿打就趴下了?几步路都走不了了?父母说话,你来偷听!长胆子了你!……该告诉你的,爹娘会告诉你,不告诉你的,就是你不该知道的!……自己去膳堂,祖上有训,广陵堡的继承人必须在膳堂与堡中弟子一起用餐,这点儿苦都吃不了,以后能担得起堡主这副重担吗?”
这是他娘的原话。
皮元良真怀疑,他是不是他娘的亲生儿子啊。
短短一段路程,对于此时的皮元良来说,犹如“跋山涉水”,搀扶他的小厮皮腾看得不忍,道:“少爷,不然我背你吧。”
“不用!男子汉大丈夫,哪有挨顿打还让人背的道理。”皮元良话说得豪气万千,还故意挺了挺腰,彰显自己不畏疼痛的英雄气概,却只听得肚子立时来了“咕咕”几响,踩着节律似的来呼应了。
皮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得皮元良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可惜肚子真是够不识趣,“咕咕咕咕咕咕咕”又叫了起来,还不停了,仿佛要独自来一首永不止歇的高歌。
皮元良刚才挺起来的腰杆,立刻塌了下去,抱着肚子,垂头丧气地向着膳堂挪了过去,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只见一群人捂着口鼻,从里面逃难似的跑出来,看得他好生疑惑,抓住一人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那人见是皮元良,把捂着口鼻的手放下,匆匆行了一礼,道:“少堡主……”话还没说完,马上又抑制不住的呕了一下,差点儿把吃进去的饭食直接喷吐出来,急急又捂了嘴,捂了一下,自以为克制住了,放下手来,开口欲言,却吸了一口气进去,又要呕……如此往复几遍,却是一句话都没出得了口。
这把皮元良急的,后来干脆也不问了,一甩袖,自己往里走去,却见膳堂正中正躺着几个堡中的弟子,此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还未待上前查看,便闻到了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有点儿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只是明显现在这股味道的浓郁和可怕程度,远超记忆里的那种——就好像有人把整个粪坑直接倒在了膳堂的正中心,还是那种发酵过不知道多久、恶臭深重的陈年老粪坑。
皮元良闭气不及,吸进了一口。
他倒是没吐。
却白眼一翻,倒了——被臭晕了。
苏青本来正在后厨盯着掌事安排布菜。
因为堡中众人都在膳堂用餐,这饮食就成了重中之重,半分疏漏不得,不然哪个有心人在饭菜里下点儿什么,直接就能把广陵堡上下一锅端了。是以苏青这种堡主夫人心腹、半个内管家样身份的人物,还是每天都准时到后厨,监督掌事做饭、布菜,直至众人用膳过后,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才会离开。
今天的苏青行程却有变了,此时她正拿着从后厨抽出来的一根擀面杖,捂着口鼻,在蒋含章身后追打,追出去很远,远离了那恶臭的来源,才放下袖子,双手执杖一边打边怒骂道:“你到底扔什么东西啊?把膳堂搞得和茅厕一样!那是吃饭的地方!臭成这样了,谁还能在里面吃得下东西!”
“苏姨苏姨,好说好说,我扔的东西呢,叫吲哚,吲哚精华液,又称苯并吡咯……啊啊啊啊,苏姨别打别打别打!我就扔了那几个嘴臭的杂碎……你放心,这东西是闻着很臭,一股子大粪味道,其实大粪臭就是因为这个东西!啊啊啊啊,别别打,苏姨!!”
“你小子往膳堂里扔粪!你八岁吗!?搞这种幼稚之极的把戏恶心人!!”
“不不不,苏姨,不是大粪,是苯并吡咯!用煤焦油炼出来的,和粪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粪便里有这种东西,我是不会去捞大粪的,我也嫌恶心啊!苏姨,啊啊啊疼疼疼!……苏姨别气别气啊,我和你说,其实花会香,也是因为苯并吡咯。我直接把精华都倒那几个混蛋身上了,膳堂闻着臭是挥发的,不是沾染,苏姨你好好洗洗,苯并吡咯大量稀释之后,香气四溢,保证和你梳头用那个什么茉莉花油一个味道!”
蒋含章一边跑一边解释,可惜两人鸡同鸭讲。
“我信你个鬼!”堡里都人都觉得好脾气的“苏姨”,此时一脸抓狂,咬牙切齿,是追不到蒋含章胖揍一顿不罢休了。
有意思的是,苏青虽然在武道一途不算有成,但好歹也是入了道的,而完全未曾入道的蒋含章,闪转腾挪的速度却没慢上多少,让苏青这一路好追好打,却还是找到了一个间隙,成功摆脱,溜了。
不敢回自己的院子,怕被怒火未消的苏姨来个“瓮中捉鳖”的蒋含章,只好往后山山脚多沼泽沟塘之地躲一躲。
广陵堡南靠近长渊,东近天海,水系发达丰沛,得是这种一踩陷进一脚的半是池塘半是沼泽的地方,主院落所在挑选了土层比较夯实的地方,又经过整修,多有砖石铺地,方便行走。后山也在堡中结界覆盖的范围内,除了镇海潮礼时,结界会短暂关闭,平时受结界所限,也是不能御剑的,但又未曾得人工打理过,平时堡中弟子怕弄脏鞋袜,倒是少到这里闲逛。
蒋含章随便找了个还算坚实的石头,靠着坐了一会儿,揉着饿得咕咕叫肚子,正愁眉不展,却忽地闻到了一股香味儿,吸了吸鼻子,心道:这是锅巴的味道?
顺着香味,一路寻去,却见一身着广陵堡内弟子服饰的弟子,正起了一堆火,烤着干粮。
那人似乎很是警醒,听到有脚步声,猛地窜了起来,见到蒋含章,有些手足无措,半响都没挤出一句话来。
这个点儿不在膳堂吃饭,躲在后山偷偷烤干粮,蒋含章觉得有些奇怪,微带警惕地问道:“堡中弟子?”
那人似乎反应过来了,抬手意欲行礼,只是手里握着方才串烤馒头用的木棍,放下也不是,提着也不是,干脆像执剑一样倒握在手,施了一礼,道:“在下路锋,今年新拜入堡中的弟子,出身……泽南。”
蒋含章上下打量,只见此人浓眉大眼,相貌英朗,目光清正,虽然脸色微微发红,却没有躲闪萎缩之色,不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事情的样子,又扫了一眼此人正在烘烤的馒头,还是觉得奇怪。
广陵堡祖上督盐官起家,法朝覆亡时,抓住机会占了这诺大的天海之侧的盐场,几乎整个中原之地的食盐都是广陵堡供应的,可以说是富得流油。堡里膳堂,其实也就是单位大食堂,本来食堂的东西大多数是不好吃的,可架不住广陵堡有钱,愣是把一个食堂菜做得宛如宴席一般,鸡鸭鱼肉那都是日常而已,偶尔还有珍稀美馔尝鲜,堡里的弟子吃肉都能吃腻了,剩饭扔菜都是日常,可眼前这家伙,放着膳堂里的东西不吃,竟躲到后山烤馒头来。
“你是泽南来的?”回想此人刚才的自我介绍,蒋含章探问道。
路锋握着那木棍的手一紧,神色冷硬了些许,道:“是。”
两人正对话间,串在路锋手里木棍上的馒头,可能是因为路锋动作太多,此时竟然掉了,掉在泥地里,察觉到的路锋马上蹲下,把那块沾了泥水的馒头捡起来,擦了擦,没扔,又拿布巾包了起来,看得蒋含章若有所思。
捡完馒头,抬头正对上蒋含章的目光,路锋的脸红了一下,却没躲闪,盯着蒋含章道:“馒头是膳堂剩的,本来要扔的,我捡了回来,不是偷的,就是觉得……觉得太浪费了,还能吃的。”
蒋含章看着路锋,半响不语,忽地笑了,他这具身体青春年少,明眸皓齿,比起他在原生宇宙里那个秃头橘皮的老教授的壳子,含笑对人时,万物生春,他却总自以为是自己是老爷爷式的慈祥微笑了。
路锋脸更红了。
蒋含章抬手行礼道:“在下蒋含章。兄台说得不错,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可报天地,这中原大地,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连基本的温饱都求而不得,浪费粮食,糟蹋天地的馈赠,本就不该。”
这话说得路锋神色缓和,只是脸上的红晕没散,还更重了。
可惜,蒋含章暗自咽了咽口水,他大概能猜到为什么路锋躲在后山烤膳堂扔了的馒头了。他自己闯的祸自己知道,别说现在膳堂十有八/九已经关了,就算没关,那饭餐的气味也绝对“美妙”到让任何人都不可能下咽的地步,而且……他那吲哚里加了粘合剂,他保证那几个背后多嘴的杂碎身上的气味的持久力绝对够看,就是不知道间接污染的膳堂,到了晚上能不能由臭转香,而在他睁眼之前,这个时间点上的这具身体,已经连续一个下午间一个晚上不停的做实验没吃过一点儿东西了,他是真饿了。
若是有堡中弟子躲在这里开小灶,他倒是可以厚着脸皮蹭几口吃的,眼下却是不能了,而那烤馒头的香味又实在惑人,饿肚子的人要是不见到吃的也就罢了,一见到了,那饥饿的感觉便燃烧得更甚了。
未免一会儿肚子叫起来尴尬,蒋含章随便找了个借口,和路锋说走错路才晃荡到后山,这会儿要回了,行礼告辞。
待他离去,路锋才反应过来:“他说他叫蒋含章?……蒋含章?是夫人的那个疯癫的外甥!”
这是蒋含章第一次见路锋,他以前没见过,如果他不曾改变让时光倒转,改变自己所处的时间线,按照他原本的选择,现在应该在“离家出走”的路途中,估计已经背着小包袱跑到宣武了,他没见过广陵堡一个叫路锋的人,一个在肉都吃腻了的广陵堡中躲在后山烤馒头的泽南来的外门弟子。
悄然迈步进屋的苏青从侍女手中接过梳子,然后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忙什么,现在才回来?”巨大的铜镜前,董秋娘以手支额假寐,身后有侍女正在给她打理里浴后还十分湿润的头发,她都没睁眼,就从梳子轻重中,察觉到苏青已经回来了。
从练武场回来,出了一身汗的董秋娘发现苏青没像往常一样备下好汤水服侍她沐浴,才有此一问。
湿润的长发,梳不好了就容易扯到头皮,但苏青对自己的主人如此熟悉,熟悉到了解每一根发丝,不会在梳头时让董秋娘有一丝一毫的不适,此时手上动作不停,口上则有些无奈地笑着把今日种种汇报了一遍。
“后来我查了查,是那几个弟子,其中有一个还是升入内门了的,对二姑娘和姑爷嘴里不干不净的,含章才闹腾这一出。”说到此处,苏青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我是气的不行,那味道臭的啊,我洗了三遍澡,膳堂那边也里外里的冲了三四遍,夫人,你猜怎么着?还真的由臭变香,香气扑鼻呢!”
闭目养神的董秋娘没睁眼,淡淡道:“整天把心思放在这些不入流的把戏上,这孩子和他娘一样,都没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
对董秋娘贬损蒋含章和他娘的言辞,苏青习以为常,没有丝毫多余的反应,等董秋娘说完,接着道:“含章是个聪明孩子,夫人,含章可喜欢看书了,他屋里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全都是书,每个月的份例大半都花在四书馆里,用来买书呢……凌霄城那边,夫人打算如何应对?难道还真让元良娶含章不成?”
“元良的正室,是要能扶持他坐稳广陵堡堡主之位的人,要么有家世,要么有本事,含章不行……不用担心,堡中派使者去千绝顶了,先谈一谈,用几个家生子顶替上去,含章一直疯疯癫癫的,又未曾入道,凌霄城要的是坤修,应该应付的过去。”
在听到皮元良不能娶蒋含章时,苏青眉头便皱了起来,浮出一丝忧色,听到后面的“解决方案”后才慢慢消解了。
“别皱眉,我烦你皱眉。”说这话时,董秋娘眼睛都没睁一下,也没回过头。
被数落了的苏青也不生气,反而抿嘴笑了,看着铜镜里映着的主人脸庞,无奈道:“夫人啊,有时我真怀疑您背后都长了眼睛。”
董秋娘支额养神的动作未尝稍变,泛着一丝困倦之意的声音道:“我背后没长眼睛,是你太好猜透了。”
“是是是,是我蠢我笨,想什么都能被夫人您看得透透的。”苏青带着点儿小女人的娇嗔似地说着,一顿,又道,“含章分化了,元良的亲事,夫人您心里有数,那含章的未来……”
“行了,他刚多大,急什么。就他那德行……他要疯就疯去吧,等什么时候不想再这么疯着了,从堡里找个靠得住……你平时看着点儿,别让元良再往含章那里凑,小的时候在一起瞎玩也就罢了,分化了还皮在一起,小心闹出事来。”终于,说道此处时,董秋娘睁眼了,转头很看着苏青的眼神不见半分疲乏困倦,很是严厉。
“是,我知道了。”苏青停了动作,握着手里的梳子,低头行礼道。
“还有,背后嚼飞鹏舌根那几个弟子,外门的几个送借戒法堂处置,内门的那个,先别动,等镇海潮礼完了再说……也别让他上一线,做个后备吧。”董秋娘顿了一下,道,“尽量别让飞鹏知道。”
“是。”
“我这辈子,自诩行得正走得直,对人对事,从来理直所以气壮。只有对飞鹏,理直不起来,气短上三分啊。”董秋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感叹了这么一句。
天黑了,确认了苏青的动向后,蒋含章才敢回自己的屋子。
刚进屋不到一刻钟,门又被踹开了。
皮元良怒气冲冲的冲进来,指着蒋含章道:“你是不是天生就来找我麻烦的!?”
蒋含章今天早起出门时,不仅破天荒的答应了苏青梳洗整齐、换了套干净衣服,还指挥下人把他这脏乱得不行的屋子,分门别类的规整好了,把很多他决定应该要收的东西都收紧了芥子袋里。
然而问题来了,平时乱七八糟的,他很清楚哪样东西扔在哪里,这么一收拾,倒是记不清了,此时正翻箱倒柜,头都没回地道:“干嘛?我又怎么着你了?你被姨母抽那笔可算不到我头上,我提醒过该撤了。”
“我说的不是那件!我说的是膳堂!我都快饿死了,我母亲不让厨房给我开小灶,让我自己滚……走去膳堂吃饭,结果,呵呵……听说现在晚膳也可能不开了。蒋含章,你捣乱也就罢了,去膳堂折腾什么?存心的吧!”皮元良愤愤骂道。
“我说你好歹还是个少堡主呢,平时也不知道在屋子藏点儿点心之类的,把自己饿成这幅德行,为了口气吃的气急败坏的,丢不丢人?”蒋含章终于翻到了要翻的东西——一碟子的酥皮点心,是上次苏青让下人送来的,他嫌甜的过分就放着没吃,此时用来救急。
端着盘子的蒋含章上下打量了下皮元良,坏笑道:“我听说你中午挨打了,现在天刚见黑就又能活蹦乱跳了?哎,入了武道门槛的人果然与众不同啊,听说伤筋断骨的伤势,普通人百八十天好不了,你们十天半个月就没事儿了……诺,点心,要不要?”
皮元良终于看见吃的了,控制不住的咽了下口水,却有些犹疑道:“你这里的东西能吃吗?不会有毒吧?”
蒋含章把碟子扔到地榻的桌案上,盘膝而坐,抓起一块,自顾自的啃了一口,边嚼边道:“爱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全消灭掉!”言毕又抓了一块在手,看那三两口就消灭一个的速度,估计啃干见底也是分分钟的事儿。
皮元良顾不得了,脱鞋上榻,抓了一块进嘴,也边啃边道:“对,我是少堡主,整个广陵堡以后都是我的,我是不差这几口点心……要我说啊,咱们堡里这规矩,简直太没人性了!……你说我曾祖父怎么想的啊?让全堡里的人都堆在一起吃大锅饭不说,还不让设小厨房,藏吃的也不行,违者还重罚……听父亲说,本来这条规矩都没什么人守了,都是我娘,说什么祖宗所定,不能废弛,又给捡回来了……你说回头和各门各家的子弟说起来,我堂堂广陵堡的少堡主,错过了饭点儿日常还得挨饿,笑不笑话?”
点心不大,皮元良几口就啃光了,话刚说完,便又抢了一块。
这个世界的中原世家,桌椅都还是矮桌矮椅,大家日常都习惯跪坐,蒋含章可不愿意受这个活罪,把自己生生跪出个罗圈腿来,眼见皮元良这狼吞虎咽的,似是不想和他抢,便很是懒散的伸直了腿,歪靠在凭几上,还执起案面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道:“你也别怨姨母了,她是为你好,往上数几百年,皮家即便不算一个大族,人丁也没单薄到这份儿上,法朝覆灭时,第一代堡主揭竿而起,留在陀都的皮家被法朝株连,没剩什么人了,武修入道后,本就不易有子嗣,你曾祖父虽在此处扎根立堡,其后却代代单传,又坐拥这偌大盐场,富贵骄奢……”
眼见蒋含章饮茶,皮元良也觉得渴了,却发现桌子上就一个杯子,他还干不出抢蒋含章的茶杯这种事儿,死命地咽着干涩的点心,还不忘给自己抱委屈道:“富贵骄奢?你说谁家?咱们家?得了吧,你满中原看看,武道百家里还有比咱们家更不骄奢的吗?我上次去六艺门,你知道吗,他们的内门弟子,还不是嫡传弟子呢,就配了三个童子跟着服侍洒扫!我屋里刚几个人啊……六艺门好像还没咱们家有钱呢,我倒是过得比人家的普通弟子都没强多少。”
“那是现在!我听说,姨父幼时咱们堡里可不是这种作风,那个时候花钱简直没边儿了,有一年的镇海潮出了岔子,海潮扑上了岸,死了不少老百姓,过后又有海瘟横行。广陵一带,民不聊生。人死得太多,地都荒了没人种,夜林都长到离城郊不到百里的地方了,结果堡里呢?歌舞升平。一条长渊里打上来的金跃鲤,嫌弃灵舟运送不新鲜,用冰镇着御剑送来,只吃一颗眼珠子,整条鱼剩下都扔了!还养了三千多人的戏班子,每天唱戏听曲儿,一墙之隔的堡外,处处是送葬曲,堡里却日日锣鼓欢天。膳堂共餐的规矩也形同虚设,各个院子有自己的小厨房,整个广陵堡,门人弟子尤其是外门那些身份不高的,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堡主一面,不同管事、家宰统领的下属,相互之间也都不熟识,不然也不会闹出后面那样的乱子……直到姨母嫁进来,才好些。”蒋含章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饮茶一边数落道。
皮元良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拎起小茶壶对嘴吹了,道:“那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陈年过往,有什么好翻的。你听谁说的这些?”
“苏姨说的呗,我还能找谁聊这些啊。”
“苏……苏姨……不对啊,你这点心……我……我……”皮元良还想说什么,眼前却开始冒金星,渐渐的蒋含章也成了双影,然后便一片漆黑,栽倒在地。
看着身侧昏迷的少年人,蒋含章俯身过去,笑着用手指点了点皮元良的鼻尖,道:“也教你长长记性,以后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别随便乱吃。”
言毕,蒋含章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刀。
小刀,不过手指大小,刀锋雪亮,映出他极为明媚的眉眼。
手起刀落,一汪鲜血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