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长街短街箫管尚在瘦骨穷骸满目兴衰
江南,盈州,明月楼。
南北戏班子里许多规矩是一式的,譬如早晨早早地要出晨功。这时节园子里站了一地的人,就着晨光喊嗓子的压腿倒立的都有,各人都忙活着。
班主坐在堂屋门前的矮几上盯着,梳一条长辫子的姑娘为他递上一盏茶,转身回了后厨。
一面是玉堂春会审,一面是夜审潘洪,小园子里吵吵嚷嚷两座公堂,苏三和寇准七嘴八舌地诉苦喊冤,直到门外响起清凌凌一段箫声。
没人敢停下——班主还没有发话,自踱着方步走至园门站定,中气十足韵白喝一句:“来者何人?”
箫声未乱,而后渐歇。
门外吹箫客也以韵白答言:“小女子沉香,家本河阳,勾栏人士。经年离乱,流落至此。身无分文,唯余箫管一支;亦无长技,略知曲牌二三。箪食瓢饮,于贵班则九牛一毫,于小人则恩同再造,祈请大人,慈悲为念。”
班主并不开门,沉吟片刻,道:“唱来。”
自称沉香的开口便唱,却是一支貂蝉拜月。
院里的杂声此刻都歇了,众人都屏息细听,只有墙边倒立的几个还面红耳赤地立着。
“确是中都北调,看来她所言非虚。”先前端茶的长辫子姑娘不知何时来到门口,对班主道。
班主颔首,长辫姑娘将门拉开。
沉香,或者应该说是沈复,并不急于进门,先站着向二人福了一福。
她的胳臂从破败的衣袖里伶仃地支出来,瘦可见骨的手里攥着一支短箫,箫管上系着鲜红的绦子,在一身尘灰里分外打眼。
长辫姑娘侧身示意,二人一径往后院去了。
“我叫做承钧。”
沈复闻言回身,接过姑娘递来的一叠衣裳,答应一声。
承钧却笑了:“这里没有旁人,你同我实说罢。”
沈复心中一惊,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一时无言以对,抬脸看她,却只看得到笑容,并无恶意。
见沈复呆住,承钧又道:“眼见你饿得厉害,行为却不紧迫,身板也是笔直,绝非寻常勾栏出身,却像是行伍之人。我猜——你身上背着人命官司。是也不是?”
沈复见她笃定,也辩驳不得,只点点头,道:“但官司已了,不会给班里添麻烦。烦请姑娘为我保密。”
承钧手上忙活着寻摸杂物,闻言正色道:“这个自然。我还想问,这官司是否与宁州姜家相关——诶!你这是什么脸色,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沈复扶额,叹一口气:“只求你守口如瓶。”
“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我就知道,行伍,北方,人命官司,用姜家就能解释得通了……前院挤得很,你和我一起住后院。被褥在这边柜里,都是干净的,你自己扛过去。就是出门左边,挂竹帘子那间,有空床。这些东西拿着,自己洗涮完休息一下,我要开灶了。”
沈复默默照做,松了口气。
这里承钧且招呼两三个学徒生火,自己照应灶台,下了一锅热腾腾的面线。渐渐听得前院里唱念声落下来,众人絮絮议论着来了长桌边。
便有两三个小辈的师弟师妹提起新人来,说得渐渐不像。到承钧从背后过去,拍了拍他们肩膀方才噤声。
话说沈复洗涮已毕,换上干净衣裳,见堂屋里有一面落地镜子,走过去端详。
她身量高,女孩们的衣裳都小些,是故承钧最终挑出来都是男装。她作为“沈二公子”活了二十年,本是穿惯了男装的,此时看镜中人却十分不谐。他这一段四处游荡,没有见过自己的样子,这才发现瘦的厉害,已经架不起衣裳了,短打袖管是收紧的,却还悬在腕上空空晃荡。脸上也没有多少肉剩下,她轮廓本来锋利些,如今更显得冷硬。眉毛倒是当初为扮貂蝉修过,下宁州时候原本是画作剑眉的,离乱间黛色早就抹掉,如今弯弯如月,标示出女子身份。
沈复正盯着自身影子出神,忽听得背后帘响:“沉香姑娘,早饭。”
回身道一句多谢,接过餐盘进了里间,二人相对而坐。
“你应当知道,但我还是提醒一句,饿久了以后头一顿该吃慢些,免得撑破肠子。“承钧放下茶杯,笑道。
沈复点头,缓缓举箸。
“吃完了先去睡一会子,等午后排练可以去试试位置。今儿排新的,《百花赠剑》。你要多歇几天也行——那就来后厨帮我的忙。”
沈复咽下一口汤,又点头:“我知道的,班子里不养闲人。”
“你预备在明月楼待多久?”承钧起身走开,掸了掸床架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或许,暂且不走了,我要写一个本子。”沈复迟疑道。
”好,那我叫账上预备你半年的钱粮。你能吹箫,能唱,会武行么?“承钧也不细问,爽利地点点头,因问道。
”会一点。“沈复答言,多留了一分心,”能举两下剑而已,要上台只怕还差些。“
“下午要是歇过来,去试试江花佑吧。”承钧说着,若有所思,略施一礼,匆匆打帘出去了。
在中都,在清平坊里,她演过江花佑,那时候世英是海俊,月琼是百花公主。单看“赠剑”一出,这是诙谐的传情戏,在台上,她是微妙的第三人。这是她第一出戏。
开场就是江花佑唱离雁飘蓬。当日只作是唱词,今日来看,却正应了她的处境。
一觉醒来,恰好日头半斜,到了后晌。沈复推门出去,踩过生着苍苔的青石板走到前院,班内人众已经聚起来,有人注意到她过来,窃窃地说着什么。她没细听,心里默着唱词。
有人咳了一声,接着就没人说话了,转头就看见班主穿一身黑站在当地。
“沉香姑娘。”拱拱手,“承钧说你来试江花佑?”
沈复迟疑片时:“是。从前演过,但是北昆的,开场多一段唱。”
“无妨,无妨。唱罢。”
明月楼与清平坊是大不相同的。清平坊在中都勾栏最繁华处,平日演出只在坊内,做的是卖票上座的生意;偶有外演的,也多是京城显贵的堂会,近年也有月坊市民凑份子请了去在坊间搭台唱应节戏,世英做主都应下了。明月楼背靠着盈州城,周边郡县山村相互碎割,戏班子在权贵私宅也是演,乡野草台上也是演,来去自由得多。
沈复终究试上了江花佑,颇疑心其间得了承钧的暗中相助。他上台倒也不怯,排演半月,同班底上下熟悉起来,这时候正搭手拾掇行头。
他是头一回见班子轻装远行。清平坊出演一趟车马辚辚的,头面衣箱无数,台上桌椅、置景也是自备,不同戏码各有定规,纹丝不乱;今日整班大戏,却只有三四个竹编大箱,一应行头置景俱在其中。百花赠剑台上有红罗帐,他左右寻摸半日,只看见两幅红布,因问承钧架子在何处,承钧啐一声,笑她:“看不出,你还是个千金小姐、富贵闲人。去庄上还能缺了你的,敢是看不见这漫山的竹子?”
沈复心下了然,也笑道:“倒是我闲操心了。”
整装已毕,也不过四匹马拉着前后两架车。班主和几个师兄师姐看着箱子在前车,承钧、沈复和几个做龙套的学徒都在后车。说是车,不过是一块破板,旁边有几支象征性的摇摇欲坠的栏杆,底下有两个轱辘的平板车,路上颠颠簸簸的,好处是视野开阔。
荡荡悠悠吹着风,沈复又想起在京时他那架破车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注:古沉、沈二字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