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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空缱绻许三媒六聘错用情成假凤虚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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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那沈复既受平乱之命,三五日间忙得足不沾地。

    上下稽核之文牒手续、途经驿旅之消息、山水之形态、风云之观测凡此诸事,因是初次下野公干,虽有周素暗中襄助,仍不免多有磋磨。

    只是他心事已定,也并不叫苦,一味地横冲直撞,终归将一应行装打点清楚,心中亦有了盘算。

    因连日繁忙,竟将清平坊众人事撂在脑后,音信也未曾递过一句,直至八月初七日樱桃来开平府里过问唱本、彩排,方才猛然醒悟:还未同世英辞行。

    听樱桃言语间颇有怨怼意,沈复自知行错,好言将其劝回,并托他传一花笺与世英。笺上寥寥数语,只说明日亲去辞行,并致歉意。

    写罢细看时,惊觉忧心过甚以致笔力虚浮文气不畅,然而当下实在无心力易稿,只吩咐樱桃好生带了去。起身时眼前便一黑,堪堪倚着书柜站住了。

    樱桃见他神思恍惚,心里也发慌,不敢多言语,匆匆退出不提。

    待他去后,沈复方想起身后事来。一夜清点家私,安排人众,将大小凡事同自身丧葬事宜一并分条录下,署名并钤了公私印。又写一附注交与流光,安排文章手稿、往来书信销毁、寄送诸事。

    宗族父兄所积之家业一并发付府内旧人,自己这数年间的积蓄不多,给周叔府上留下些文房用具权作念想,余下的财帛及贴身物件如自用之香囊扇坠等,都一并包了,预备第二日带给世英。

    流光、焚晴二姊颇觉此举不祥,却也心知这人劝止不住,只得任他胡来了半夜,好容易睡下了,也不安稳。

    第二日五更便动身往清平坊去。

    初秋时节,又是清晨,踏碎了满地清霜赶来云坊,清平坊后院里按例是列着队出早功。樱桃站在门前阶上检点诸人身段,见沈复来了,朝他使个眼色,示意他进屋。

    沈复也未多想,掀帘子便进去,只见世英枯坐在榻边,人也呆呆的,昨夜的花笺还放在几上。

    他想是竟夜未眠,眼底下熬得青黑,转脸看见沈二手上拿的东西,先就啐了一声:“二爷把我当什么人?”

    沈复不敢造次,只得先将下江南事说明,语焉不详,只说是要外调做钦差,留下些银两物件,怕万一班子上有一时周转不灵的,拿来应急。又说有要紧事可以求周家大姐代为疏通。

    他实是婆心犯了,怀着必死之念有意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帖,又不愿世英为他忧虑,却不想世英本只恼他无音讯,听过这番话,知他要外调许久,又看见他留财帛给自己,想是生了分别心,更添了一重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

    “我本是蒲草般轻微的人,蒙你素日不见弃,已是感激不尽。看你言语行动间,也并不以我每为卑贱,竟是和自身一般的爱重,这才生了些不当有的妄念痴想。

    我只道你是个知己,和那起子狂蜂浪蝶不一样,便也十成十地实心待你。却不想临了方知,天下男子原是一般的薄幸!

    你白白的还来辞我做什么!想来你每高升去了江南,落入那百花锦簇的富贵温柔乡时候,我这般蒲柳之姿怎入得您贵眼?只合把向日恩义齐抛闪了,祝您得遂青云志,再不要回头!

    从此,你只当我是死了。东西都拿回去,我不收。纵你寄信来,我也是不看的。”

    世英素日里并无恁多言语,如今是真把这一面作了死别,顾不上矜持,将心中□□说尽。一篇话说完,自己又觉着没趣,又羞恼,别过脸不看他,咬着牙只是落泪,肩膀扑簌簌地抖。

    沈复哪里想过这些,看着她哭得利害又强忍不作悲声,只恐她坏了身子,忙上前拥她,又拍她背。世英推他,哪里推得动;只是越发委屈,伏在他肩头,呜呜咽咽地。

    沈复见他出声,身子也不那么紧绷了,心里松下来,方才回味过她先前话中意思,又是酸苦、又是蜜甜,一时也找不出句言语。

    半晌,世英渐渐止啼,沈复便拿衣袖为她拭泪。世英啐道:“我本命贱,你又何苦来作践那好衣裳!”

    沈复便笑:“方才背上已哭湿了一片了,何必可惜这一块?”见世英面上发窘,赶忙找补,“好姐姐,再不要妄自菲薄了。我心中,你元是最最贵重的,这些个身外之物又有什么值当?便是为你散尽了家私,也是愿意的。只是姐姐快收了前番话,莫要误会我的心。”

    沈复情知这假凤虚凰之事实在做不得,然而这一刻他眼中看着世英堕泪之态,胸中直升起一股子痴气来,再顾不得其他,只拣最动听的相劝。

    世英此时如何听得这话?直气得捂住胸口,冷笑道:“你且省一省这花言巧语,留到江南说与他人听罢!我再不信你。”

    沈复急道:“姐姐恁地这般说话?请你也不要看轻了我。我并不是那负心薄幸的人。若有二心,路上必叫老天下雷,将我劈死!”

    世英听他赌咒发誓,说得不像了,忙以手覆其口,叹“何苦”。

    沈二见状,又溫言开解道:“这回外调,实是公干,推脱不得。你每常在闺阁,未闻其中关碍,只道江南是富贵地、温柔乡;却不知道当地吏治之弊,最磋磨人。只怕我就算忙得不吃饭,也办不好这趟差,哪里有闲心游玩?姐姐快不必疑我。”

    世英并非胡搅蛮缠之人,听见赌咒便已经信了大半,又見说磋磨,也顾不上置气,待他诉完了苦,忙道:“你脾胃最弱,这如何生受?不若带上我去罢。我与你早晚奉粥添茶,比别人可心。免得饥一顿饱一顿,回来又要嚷胃痛。”

    沈复感戴他好意,却只能忍痛如实相告:“实在不是不想携你同去,只是有两件事:一则道里悠远,催促又急,路上马也得跑死几匹。我每军里摸爬过来的倒不妨事,你原不精骑术,着实行不得。二则是此番公干少不了与人龃龉,我一人去了,所倚不过三尺微命,他每奈何不得我。带了你去,我只怕那些人从你身上操心。”

    世英垂头半晌,终于恨恨:“我怎就生成一个女子!”

    说者无意,然而落入沈复耳中,此一语触动积年心事,不啻五雷轰顶。

    当时心下大恸,只觉得热血上涌直冲天灵,一时间心如火炙,竟是死活不顾了。

    跌撞着回身向门口侍立的几名丫头道:“各位姐姐,我还有几句体己话同英姐儿讲,你每多担待些。”

    待丫头们散了,他合上门,方才转过来握世英的手,眼眶已烧得通红:“英姐,有些话不能叫外人知道,你现在好好地听我说。”

    世英叫他唬住,也忘了抽手,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点头。

    沈复是下了大决心,直愣愣开口:“英姐,我同你直说了吧:这一回我多半是活不成的。我确有私心,不愿拿平安的假话哄你。你记着,我真想你总是记得我。前言诸事,并无一字是虚,往日种种,也全是出自我真心。然而下面这些话,我此生能告诉给你,纵死也甘心了。”

    未歇一口气,又道:“本来想着在院里再挨几年,攒够了本钱就请辞,在松坊东大街上盘几间书铺子做彩礼,央周叔为我作媒的。”

    不待世英反应,他便急急地解释:“我知道你爱唱,我也爱你唱,不会逼你立时嫁来,。你若愿意同我过,我们也不必讲那些虚礼。我还给你写本子,同你一起唱。等你哪天老得唱不动封了箱,我就遣散了府里人,同你和班主回乡下去。到时候世道安定,人们都要念书,我做个教书匠,你也收两个徒弟,束脩纵薄些,算上铺子的租,大约也养活得起三四口子人。”

    世英已说不出话,哭得泪人儿一般,沈复紧握着她手,硬着心说下去:“只是如今,这一应都大约是空想了。我有私心,说这些,不过为你知道我的心。我心里实在是欢喜你得紧。英姐,你狠狠地骂我罢,我是个混账,想着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竟觉得畅意。只是这一件怕是也不……”

    世英这时哪里能有骂他的心思,喉头哽着发不了声,只是一劲摇头。

    沈复此时已经不敢看他,但话一出口已没有回头路:“英姐,你不必伤心。我还有最后一件事,今日说出来,不求你谅解,只求你千万不要恨我。”说着松开世英的手,去解上衣纽子。

    世英一愣,竟也要解自己的衣带,沈复叹一声,停了动作,将姑娘的手轻轻压下方才继续,“我并非此意。”

    很快解到小衣,世英捂眼不及,只见那素白里衣中并不是别的,却是紧紧缠裹着纱布。

    “英姐,我是女人!看在我将死的份上,求你忘了我,千万不要恨我。不,求你,恨我也好,总归还记得我。”

    语毕,他理好衣冠便匆匆告退。他实在是没有胆量面对世英的失望了。

    世英直愣愣站在当地,隔了好一会子才想起来追人,然而沈复走得快,此时备车不及,如何追得上?只得作罢。

    世英暂歇了心,刚往榻上坐,忽觉喉头一甜,再看地下时,竟是一口殷红的血。

    心里已是痴了,也不敢声张,暗暗叹道:“这些年来,你多么苦啊!苍天有眼,为何叫好人受恁多磨折!”

    却说这沈复将积年心事一旦吐尽,心下顿时也是一松。强撑着打马回府,将房门一闩,登时支持不住,脱力坐倒在地上。只觉得千头万绪悲喜交加,理不清、道不明,背靠在门上便昏昏然睡过去。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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