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蒋三叔挥泪说旧事沈二郎含恨谢君恩(上)
却说姜溪云化名蒋渭,日夜兼程,不几日身抵中都。
谨记着兄长嘱托,溪云先到了城外蒋家庄子投拜。是时蒋三在田间耕作,待认得他出,立时老泪纵横。
因上前牵着他手道:“许久不见,云儿如今是大姑娘了。难为你还想着我每。家里近来可好?你父亲好?”
溪云亦悲恸不已,将乃父遇害一事陈明,蒋三大骇,惊痛万分。听他说明来意,沉吟一刻道:“这些年我同他来往却不多。只是如今,中都谁人不知,沈二郎游荡优伶,是个不成事的纨绔?只怕他是有心相助无力回天。无论如何,先试试口风,他若不成,我们再另寻门路。”
溪云拭泪道:“游荡优伶?沈家门庭何以沦落至此?”
蒋三亦长叹:“我已在野多年,朝中之事所知寥寥。然而我宁愿相信,他是积郁不平而为之,而非自甘堕落。云儿,且在家中休整几日,我先替你递拜帖去,免得打草惊蛇。”
溪云思索片时,便也应下来。
随蒋三转进屋内落座。三婶奉了茶来,寒暄几句便到后院厨房忙碌,留下叔侄二人谈天。
溪云因问起时局,蒋三道:“你三叔实在不懂这些个。只知道当年的监军周素,表字抱朴的,自青门授勋入东宫教授。年青才高又有军功,说是颇得赏识,如今已做到太子詹事了。他同沈二公子向来亲厚。”瞧着溪云似有疑惑,解释道,“因朝臣不得擅结边将故,他二人同北军旧部如我等都生疏了,相扶持如父子,因而更加惺惺惜惺惺。”
蒋三又道:“沈二公子是个性情中人。那年青门一战,大公子没了,他从战场回来就发了疯病,后来回中都领赏也没大好。朝堂上我在他身边,上面宣旨时候他脸就黑得锅底一般。下了朝,有个没眼色的过来给他爹道喜。才十二三岁的半大娃娃,那么一点子高,像个豹子一样扑在人身上,口里不知吼些什么,那样子竟是要咬人。亏我们几个把他拉下来,周大人好說歹說勸住了那老貨。他初入朝就如此大闹扫了别人脸面,后又荫了沈将军之爵,说是品高,谁人服他?”
溪云不知如何答言,心下亦打鼓:其人若冲动不肖如斯,怎能将一家乃至一地人命关天的事情托付出去?
只得在蒋三家住下,也未贸然投拜沈二,日日同三婶针黹读书耘田为业。闲时入坊肆探查消息,心下也渐渐明朗起来,知道长兄之意在避乱,而非斡旋鸣冤于天听。是以心志愈坚,切齿拊心终日不忘,亦不形于色。
这日是八月初一,轮到朔朝。沈复做翰林医愈,本是个给宫里看病的差事,然而从不曾有人宣他,于是平日里庶务清闲,只日日应时到院里点卯。自除服归来后白白担了个中散大夫的虚衔,这朝会便推脱不的。
于是不免要午夜动身。按品穿戴齐整,挂了牙牌,乘车往午门去。
为省事,车上备着干粮。手指头粗细柴棍似的一段干肉条,随身壶里胡乱灌几口冷水,这便是沈二的早饭了。他自觉是个粗人,军中长养起来的,纵后来读了几本圣贤书,还是很不愿意循那些繁文缛节,也瞧不上圣人“食不厌精”之论。
丧期满后初回朝时,还按着早年的旧例骑马过来。然而官品一高,规矩越发的多,当日便被御史台参了一本殿前失仪。多亏周叔几番周全,终究罚了二月的俸方才脱身。他纵很不愿意养那许多侍弄车马的闲人,却也不能不随俗,左不过每月多破费两个。
他毕竟还是俭省的:形制虽然齐备,然而这车称京城第二破,只怕没人敢称第一。路上颠簸得很,他却并不在意,只是阖了眼倚着车壁假寐,心中默貂蝉拜月的戏词,不觉口中哼唱出声。
待到下车,恰恰赶在三鼓之前,午门前已是乌压压的一片人,正排着队。
旁人也瞧不上他,他也懒待与旁人应酬,只向周叔一揖,就默不作声地站好了,老僧入定一般。
这时节他仍在默词,只是分外小心不能唱出来。
不一会儿便是鸣钟。掖门随钟声荡开,文在左武在右,百官鱼贯而入。
他一直低着头,站得久了腿有些僵,强忍住一动不动。想来皇帝坐定,鸿胪寺官“入班”的长腔拖得他心烦。随着众人木雕泥塑般地一拜三叩,早朝才算开始。盯着乌黑发亮的地面,他思绪早已飞至九天之外。
然而今日早朝却不像往常一样死水无波。三五个入京谢恩的官员在那里念那些陈词滥调时候,沈复就已经觉出背上几道森然目光。
他可是全须全尾乘车而来,也没有在门前咳嗽,也没有自言自语,那些个酸御史还想参他什么?
心中一转,想来是同这两个巡按所上的年中钩考相关,便竖了耳朵,用心听来:
正谢恩的是江南巡按,此人端方正直素有令名,只是个南蛮子,官话说得极差,几乎比各坊间新来各色夷狄之人的口音还难分辨。沈复生长北方,凝神之下也只听出他已经说完了阿谀谢恩的辞令,接着不知表的是何事。朝堂上却已有了衣襟窸窣声。沈复抬头,看见那些个官长们左顾右盼地无声相示,仍不明所以,直觉却告诉他必有蹊跷。
皇帝听完,略一沉吟,便道:
“江南民乱,弊原在水患。治水事乃长远计,轻率不得。朕知宁州府知府徐滨有大禹之才,可堪此任。便着他全权负责此事,户部拨款上报即可。只是民乱虽不成气候,终须及早平息,以免生变。朕一时间竟想不出谁人堪当此任,众位卿家可有说法?”
当下便有人应声启奏:“启禀陛下:民乱虽小,兹事体大。况且此次民乱并非起于群氓,却有宁州姜家参与其中,恐怕非擅兵法之人不行。姜家与当年开平将军府颇有渊源,加之兵部诸同僚、各位将军京中繁忙,脱身不开,臣以为不如用北军旧人。”
听此一言,周素神色大变,忙奏道:“臣并无他意,只是京中此时并无堪平民乱之人。北境安定已久,想必驻军之中应有将才,宝刀应常磨砺,不若自北境调军。想来那姜家或许也念及同门之谊……”
“周大人好糊涂!北境拉到江南,路途遥远车马劳顿,如何打仗?且不论所谓同门是哪一门,眼下沈氏后人尚在,周大人如何视而不见?”
周素心知失言,背后已是冷汗淋漓,面上强撑道:“沈复曾蒙先太皇太后敕令,终身不入北军。”
对方仍是步步紧逼:“江南民乱,确乎不用北军,于敕令何妨?”
又有人帮腔:“姜家同沈氏有故,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