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吉玉
“我知道,你不就是嫌家里不好,想逃走吗?”
文霞古怪地笑笑,薅住糖墩儿的头发,把她的头按在水盆里,“洗干净脸,有个好去处等你。”
糖墩儿剧烈挣扎,却还是被迫吞了很多水。结着冰碴的水挤进眼睛口鼻,她痛苦地呜咽一声。
连续按了四五次后,文霞终于停了下来,掐着她的脸左右端详。
水珠争先恐后地流下,划出一道道蜿蜿蜒蜒的泪痕,糖墩儿痛苦地闭上眼睛。
刚才被夫妻俩一顿暴打,她的脸肿得不像样子,糊着血痂,现在用冷水一镇,只能看到几丝红痕。
文霞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手一撤,放糖墩儿倒在地上,不住地喘咳。
“早知道是个养不熟的贱种,就不该留着。”李柱用筷子撕扯着一只烧鸡,牙齿碾着肉,补充发泄的体力,“可惜了老子当初的六千块。”
这是什么意思,糖墩儿似懂非懂。她仰面躺在地上,喘咳已经停了,只剩下有一下没一下的进气。
她本应像往常一样,像每一次挨打时的反应一样:柔顺地跪下求饶,拿弟弟做挡箭牌,第无数次地保证以后一定对弟弟好。如果这样做了,打得就会轻一些。
可不知怎么,今天她一句话也没说。
或许是太累了,无力支撑做戏;或许是因为秘密基地被发现,出逃无望,使她心灰意冷。
又或许是——在见识了诡谲的魔井、恢弘的地宫、古老的存在,了解到逼仄山村外还有那样一个光怪陆离,旷阔博大的世界后,再看这个屋子里的一切,就觉得格外恶心腻味。
糖墩儿拒绝寒涿时很有自信,她相信能凭自己的努力出去,不用受制于任何人。
谁想打脸来得这么快。
糖墩儿突然意识到,她引以为傲的小聪明多么不堪一击,她是如此自以为是、天真愚蠢。她错误地估计了李不凡的智商,更没有想到,她的亲生父母,会对她下死手。
当李柱抓着她的头往地上掼时,糖墩儿从未有过地厌恶自己——
你怎么能这么自大?!
你怎么会相信父母?!
你怎么能放松警惕?!
你怎么会放弃机会?!
糖墩儿侧过脸,眸子映着满地的血,瞳仁愈发深黑,没有一丝光亮。
从这一刻起,她似乎一瞬间从小少女变成了成人。
这是她最羞耻最憎恨最痛苦的一刻,糖墩儿想。
如果能活下去,她再也不要犯这种愚蠢的错误,再也不要体验第二次这样的羞辱。
转眼间,山村入夜了。
李柱和文霞怕小孩子见了血惊了魂,夜里做噩梦,早早劝走了李不凡。
堂屋里只剩他们三人了。
糖墩儿还躺在地上,她的腿被李柱拿板凳敲坏了,爬不起来,文霞走过去,把她拖到屋中央,让她跪着。
结果手刚松开,小姑娘就没骨头似地倒下去。
文霞牵着头发又把她拉起来。
李柱看得很不耐烦:“别弄了,就这么放着。”
文霞讪讪道:“神二爷和村长怎么着也得尊重些。”
李柱哼了一声。
文霞又说:“他们今晚就要?我们就这么等着?不用送去他家”
“村长说他来接,你就别往里掺和了,女人阴气重,撞邪——”
“那钱呢,钱什么时候给,先给钱再办事!”文霞急道。
李柱不耐烦地说:“我能不知道吗?早跟村长说了,上午开完会他拉我进了里屋,说先给五万,等事成了再补齐剩下的。”
文霞竖起眉毛:“你怎么不跟我说!”
“别吵吵!你个破□□嘴能攒住事?还差点让死丫头跑了哪有这么巧的事?这边刚给钱她就要跑,说不定就是你嘴漏的!”
“屁!我可一个字没说,要真知道了她还能回来?也幸亏宝儿机灵。”文霞后怕道:“到手的十万块差点飞了!”
“哼哼,有这些钱,加上咱们攒的,正好够儿子镇里上学用的,比那摸不着边的彩礼实诚。”
“是啊!彩礼能不能回本还两说呢!也亏得神二爷这一场生祭”
两张嘴突然默契地紧闭,像是被‘生祭’这个词扼住了舌头,屋内陡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半晌,文霞瞥了一眼地上的糖墩儿,呵呵笑道:“反正不是咱亲生的。”
糖墩儿颤了颤,合上了眼。
文霞看她没有反应,有些愤愤。
这些年她越看这丫头越不顺眼,一想到那么多白面大米进了这不是亲生、又没有把的女娃的肚子,她就难受得心肝儿疼,只是为了日后彩礼勉强忍着。
直到今早,村长召集各家男丁开会,给了一个现成的回本机会,李柱又争取了回来,文霞才能一吐而快,抒发这些年的郁气。
“要不是贩孩子的说这丫头有福气,能招弟,又打了折扣从一万块降到六千,我才不会当这个冤大头,买个传不了宗接不了代的累赘。好吃好喝地供着,结果不想着孝顺报答父母,还偷家里东西要跑,真是根上坏了的歪笋,养不熟的硬翅膀,烂肠子没心肝的白眼狼!”
李柱抖着腿,不耐烦地敲敲桌子道:“你要早听我的也不至于这样,别叨叨了,他妈的村长怎么还没来。”
这时,院子外响起一阵叩门声,随着李柱急急忙忙的开门,不少脚步踏进屋子,村长带着几个村民鱼贯而入。
进了屋,村长撂下眼看了看地上的小姑娘,很不高兴地道:“怎么把娃娃弄成这样子?”
李柱跋扈的气势一萎,收敛着神气道:“差点让她跑了”
村长立刻瞪向文霞:“李柱家的,你漏嘴了?”
文霞都快冤枉死了,一拍大腿:“怎么是我”村长却挥手制止了她,显然不想听她嚎。他闪开身,从身后让出一个人,略有担心地问道:“吉玉小师傅,你这样看成不?”
他让出的是一个苍白劲瘦的少年,眉眼冷淡,头发扎成许多辫子,垂在脑后,有种雪豹般野性的美丽。
如果说寒涿是一弧潋滟春水,温柔而暗藏深涡,那这个叫作吉玉的少年,便是寒山不化的冰雪,清冷中透着凌厉。
他蹲下身,用带茧的指腹捏了捏小姑娘的骨相,本应该看得出的端倪,因糖墩儿袖子里的流光一闪错失了机会,未察觉有什么不对,于是微微点了下头。
村长见了,露出松一口气的样子,忙指挥着将糖墩儿抬走。
小小的少女像只破布口袋,头部耷拉着,不易察觉地晃动,力求将每个人都尽收眼底,每张脸都记得清楚。
出了门,她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二年的家,李柱和文霞站在门口,没有跟上来。
她是如此熟悉他们,即使夜幕笼罩,只剩两个模糊的黑影,也能分辨出谁是谁。
李柱微微佝偻的脖子,岔开来站的腿,文霞有点瑟缩的身体,前伸的、永远像在打探的脑袋。他们是她的父与母,也是熟识了十二年的陌生人。
很奇异的,当听到她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糖墩儿竟没感到一丝难过。
可能是因为夫妻俩铺垫得太好,十二年里没有给过她一丝温暖,又或许是她天性薄凉,心胸狭窄,喜欢记恨,早就对他们没什么感情。
今天文霞的宣告不过是盖章烙印,肯定了她一直以来的猜想而已。摇摇欲坠的掩盖终于倒塌,血缘的皮筋‘啪’地断裂,糖墩儿感到一阵轻松,一阵快意,只觉得世界从此宁静一片。
我好欢喜。她心想。
原来被嫌恶、被打骂、被出卖、被置于死地不怪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