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寒涿
“砰!”
糖墩儿摔进大棺。
十多米高的距离,即使有绸带缓冲,冲击也在所难免。金丝珠帘向下一陷,她低下头,‘噗’地喷出一口血。
喘息片刻,糖墩儿擦了擦嘴角的血沫。这才看清珠帘上一颗颗用金丝连着的黑珠子,浑圆硕大,因为受到撞击而摇摇欲坠。她当即‘啪啪啪’揪下一串,塞进自己兜里。
这一塞完,糖墩儿才觉得有点儿不对。
不对在棺外跪着,七脸震惊。
大殿里一片静。
一支信香插在青铜香炉,青烟缭绕,散发的味道和天香相似,但略显粗燥。
四方祭台上,供着满满的祭品,都是糖墩儿不认识的形状。
糖墩儿跟这七张脸对视了一会儿,目光从他们头上的角移到脸颊上的刺青,最后在他们溢出嘴唇的犬齿上做了明智的衡量,默默把珍珠放了回去。
一个长蓝角的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他的‘张了张嘴’,和糖墩儿看到的‘犬牙一呲’大不相同,吓得整个人往后一坐——
“别!”
七个角脸都白了,伸手做制止状。
糖墩儿已是自救不及,仰面向后栽倒。
开口的蓝角一脸‘完蛋了’的表情,看模样恨不得给自己三个耳光。
栽到一半,糖墩儿猛地反应过来。
这七个非人类跪在这里,点着香,还供奉了这么多祭品,明显是在祭拜棺中主人。
这又是座古墓,尸体不知道放了多少年,又没盖棺材盖,自己这么一摔一倒——
不会脆了吧
松前村有不成文的规定,碰了别人家的坟头土,轻的坟前磕头,赔礼道歉;重的就是被对方打死也活该。
那当着别人的面,把别人家跪拜的祖宗坐骨成灰
她脸也白了。
对尸体二次伤害后,大殿里不是静了。是死了。
珠帘的触感软硬适中,糖墩儿万念俱灰地翻了个身,小声地哭起来。
“艹!”有人崩溃出声:“我们还没哭,你哭什么!”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活着从天魔井掉下来?!”
“就这么干看着?赶紧把这小孩弄下来!”
“放肆!”长着青角的女人厉声制止:“祖训写了,曼陀罗台上有天魔井笼罩,周围设有屏障,任何魔都不能靠近、触碰。”
魔族每隔十年,会筛选出年青一代中最出色的七人,并称‘七魔’。被选中者可以得到秘法灌溉,在头顶凝聚出一根蕴藏威能的魔角,按照颜色,赐名‘赤角、橙角’以此类推。青角正是这一代的七魔领袖。
红角气急败坏道:“那现在怎么办?灵气复苏,长老让我们按祖训来迎接天魔主,点了七天的天魔香,没醒就罢了,现在还给人砸脆了怎么着?带个罐儿回去,说天魔主在里面了?”
“”就很窒息。
人族独兴后,其他族群失去天命气运支撑,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
一开始,魔族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人类作为最低等的智慧种族,连次一等的妖、怪、精、鬼都难以抗衡,更不可能战胜处于生物链顶端的神魔。
但事实上,天地眷顾就是这样的不讲道理,即使是弱小的人族,也能够成为世界主宰,而强大到不可一世的诸神,却终归寂灭,成为了人类书本上的一段传说。
精灵鬼怪只能在夹缝中生存,不是变成荒宅老庙的特产,就是都市的灵异怪谈。
妖族一度濒临灭绝,还是妖王冠姓沈氏,率领族群融入人族,与人类成婚生子,不要脸地蹭了一半人族气运,才堪堪保住妖族传承。
魔族因为天魔主庇护,侥幸延续至今,但也到了山水尽头。如果这次灵气复苏不能抓住机会,挣得一席之地,同样也是灭绝的下场。
“需要我帮忙吗?”一片沉默中,糖墩儿支起半个身子,怯生生地问。
她一边哭,一边听这些人吵。原来他们都是‘魔’,棺材里的倒霉尸体是‘天魔主’,因为某种原因,这些魔不敢上来这个台子。
七魔:“”
躺下吧,不用。
青角深呼吸了一下,硬扯出一个笑容:“小妹妹,你别怕,给我们形容一下,天魔主现在是什么状态?”
红角补充了一句:“是固态、液态、还是气态?”
“”
糖墩儿小心翼翼地掀起珠帘一角,用手摸了摸,半晌,她‘咦’了一声。
七魔顿时被‘咦’成抻长脖子的鸡,表情急切:“怎么样怎么样?”
糖墩儿沉吟道:“干的。”
红角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没化成尸水不是,谁问你这个了!”
糖墩儿眼圈又是一红,‘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闭嘴!”
青角就跪在红角旁边,‘啪’地给了他一记肘击,笑道:“做得好小妹妹,你再往中间仔细摸摸。”
糖墩儿点点头,很乖地说:“我听漂亮姐姐的。”她看出这个女人是领头的。
青角一愣,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点。
珠帘下满满都是陪葬品,珍珠宝石碧玉珊瑚玛瑙被糖墩儿拨弄得‘哗啦哗啦’直响,听起来煞是清脆。
她不想摸死人骨灰,装出一副卖力的模样儿,一会儿说‘摸着腿了’,一会儿又是“诶呀,好多粉末”,几个大魔被她惊得一上一下,恨不得自己爬上去摸。
最后青角看出来一些门道,拿出了十二分的和蔼可亲,道:“小妹妹,你放心。你要是告诉我们实情,等会儿姐姐带你出去。”
她心想:要是带不回天魔主,只能把罪魁祸首上交了。
其他几个角才反应过来:“她耍我们——”
“我只是想求哥哥姐姐帮忙。”糖墩儿语调委屈,又带了点小小的谄谀,道:“我一个小孩子掉进这里,叫天不应唤地不灵,只能依靠您们了。”
七魔:你求得可够拐弯抹角的。
当然,这保证其实没什么用。
糖墩儿只是试探出来,七个角不是脾气太坏的样子。
纵然心急,也没谁对她说恐吓威胁的话。
糖墩儿垂下眼皮,伸出手再一次摸进珠帘。她不怕死人,不能动不能说话有什么好怕的。
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掏骨灰,一边不忘神情楚楚地为自己开脱:“都是我的错,给哥哥姐姐们添麻烦了”
下一秒,糖墩儿僵住了——
余光里,一只手搭上了棺沿。
手指很白,轻轻摩挲着黑色的玉,每根都细长干净,骨线分明。
在糖墩儿惊恐的目光中,这只漂亮的手活动了一下手指,确保灵活如初后,摸向了她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姑娘惊慌失措地尖叫,眼里缀着泪,胡乱往前爬了两步。面前却支起了一条腿,金线断裂,珍珠随着动作‘哗啦啦’滚落,满棺乌黑,衬着那只膝盖愈发冷白。
前后夹击之下,糖墩儿哆哆嗦嗦向外瞄了一眼,曼陀罗台很高,花瓣儿尖十分锋利
还未等她有什么想法,胸前忽然横过一只手臂,慢慢勒紧。
小姑娘抽噎着,推拒着这股不可抗力,可禁锢她的手臂看着纤细,却蕴满力量,坚硬如铁,任凭她怎样挣扎,还是被一点点收入怀中,只能竭力绷直脊背,不与古尸接触。
“天魔主!”
七魔注意到上方情形,震惊得忘了呼吸,等反应过来,随即‘哐哐哐’一串头磕了下去。
这个架势小姑娘眼泪掉得更凶,还控制不住地打了几个小哭嗝。
这时,她感到耳尖一凉,像是被人捏了一下。
小姑娘霎时身子绷紧,恨不得变身炸毛小猫,冲身后人哈一哈。
然而那可恶指尖若无所觉,徘徊不去,甚至顺着耳廓向下,力道很轻地揉了揉耳垂。
一瞬间,像是有电流周身游走,小姑娘溺水般地‘咕咚’一声,终于瘫在了古尸身上。
冰冷坚实的胸膛紧贴着脊背,微微起伏,传来年轻的心跳声。
糖墩儿心中一怔。
她下定决心似地咬了咬唇,小心转动身体,换成正面相对的姿势,闭上眼睛往天魔主怀里一钻,两只小胳膊抱住祂,撒娇般地蹭了蹭。
“嘶——”
七魔偷偷抬眼,看到这一幕,倒吸了一口冷气。
小姑娘很勇啊!
很勇的糖墩儿瑟瑟发抖。
这是个很干净的怀抱。没有积灰,也没有什么尸体的味道。相反,她闻到了一阵清淡的天香。
就是很冷,像抱着一块冰。
她今天掉了许多眼泪,眼圈红得厉害,嗓子也哑了,笋白一样的手指轻轻按在天魔主背上,心里一阵一阵的害怕。
他会将自己怎么样呢?
两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谁也没有先动。七魔不住地偷眼上瞧,想看又不敢。
半晌,糖墩儿听到头顶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温柔沉静,带着点淡淡的笑意。
“丫头,抱够了没有?”
小姑娘抬起头,目光艰难上移,羽睫颤抖犹如蝶翼。
入眼是一抹玉似的下颌,和微微翘起的唇角。
那是个俊美异常的少年,眉眼狭长,天生含笑,整个人散发着浓墨重彩的贵气,又仿佛写意画般清隽幽远。
总的来说,是个笑容可亲的哥哥。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风采,都是糖墩儿生平未见,不敢想象的,小姑娘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昏黄古老的灯火下,少年望向糖墩儿的目光被浸润得分外柔和,像是晃金的夜色。
被他的目光笼罩,糖墩儿突然有点想哭。
她觉得这双眼睛好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