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星火

    之后几天，风平浪静，按部就班。

    年后回暖，随着阳光普照，松前村的雪封三尺终于融化，孩子们的笑声在山野回荡，清脆作响。

    糖墩儿的病时好时坏，刚退烧一会儿又烧起来。晚上照常起夜，唯一问题是两腿无力，从蹲下到起身抖抖索索，好几次差点把自己栽茅坑里。

    小旭没再过来，据说是被村长父亲严厉警告，再敢掺和就打断狗腿。

    刘大娘倒是按点来做饭，从当归羊肉汤到益母草黑鱼汤，换着法儿炖煮汤汤水水，务必将糖墩儿滋补得溜光水滑，舒舒坦坦地上路——或许是心怀愧疚，她只在厨房里忙活，不多说一句话。

    但糖墩儿并不怪她，反倒经常去主动帮忙。

    神二爷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老头儿对准备工作很慎重，每天都要出去巡逻一趟，防备有人搞破坏。

    至于糖墩儿，他现在倒是放心得很，小姑娘病成那样，下坑都费劲儿，何况逃跑呢？

    吉玉还是老样子，和糖墩儿‘相敬如宾’，偶尔会答应她一些非分小要求，找点纸笔画个画啦，吹个笛子听听啦，再多就没有了。

    糖墩儿对此表示遗憾，但并不在意，她从未寄希望于吉玉的仁慈。

    他或许对她有几分好感，几分同情，但绝不会耽误正事，更不会像文霞追的狗血连续剧里的男主角，明明事业线冷厉果断，遇到女主便开始一路下头。

    换位思考，糖墩儿甚至挺欣赏吉玉的做派。

    少年并非穷凶极恶，在底线之外，他尽可能地满足她一切要求，能放风，能点菜，能洗澡，甚至愿意吹笛子哄睡体现出高尚的人道主义和难得的恶棍风采。

    换作是她，说不定会将人质断手断脚，捆绑喂药，更加恶劣不留情面。

    将以上洗白在心里默念三遍，催眠自己是个斯德哥尔摩患者后，糖墩儿诚恳地将这套心得体会分享给吉玉，并保证配合他的任务布置，让上吊就上吊，让抹脖就抹脖，争取用小命儿帮他实现事业成果，早日脱离乡村帮扶支援计划，在更大的舞台上发光发热——

    听她激情洋溢地讲完，吉玉那张十年如一日的冰块脸罕见地抽搐两下，眼里掠过一丝笑意。

    “不是你就好了。”他说。

    糖墩儿知道，这句话对吉玉来说，已然是过界了。

    当晚，吉玉或许是受了感动，跟她交代了生祭的细节：“不必害怕，生祭时神明会直接吞噬祭物，不会窒息流血。到时候我会调制迷药给你，睡着了就不疼了。”

    小姑娘仰起小脸，甜甜糯糯地说了句“谢谢哥哥”。

    变故发生半夜。

    同往常一样，糖墩儿准时起夜，窸窸窣窣地爬下坑，小声说：“哥哥我马上回来。”

    吉玉由之前的爱搭不理转为温馨提示，“穿好衣服。”

    糖墩儿似乎轻轻笑了，小巧的脚步消失在门外。

    不一会儿，她哆哆嗦嗦地挪进屋子，牙齿打战，被冻得说不出话来，摸索着爬上炕，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瑟瑟发抖。

    吉玉嗅着熟悉的药香，叹气：“腿又麻了？”

    蜷缩的被子继续狂抖。

    吉玉睁开眼睛，于黑暗中瞥见被子裹成圆蠢的轮廓，心中好笑，仿佛看到一只胆小埋头的鸵鸟。

    想到小姑娘即将赴死，他少见地生出几分温存，半撑起身，手掌轻轻拍抚被卷：“出来，我帮你按。”

    被子裹得更紧，宁死不屈。

    吉玉这时终于发觉不对，眉目阴郁，一把将被子掀开——

    被中人猛地抬头，露出小旭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全村动员。

    一盏盏灯光陆续点亮，人群往来，火把游走，仿佛百鬼夜行，每张面孔带着铁青肃色，寻找藏匿的活人。

    小旭被掼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吉玉拖来一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手一招要来一把匕首，毫不犹豫扎进小旭臂膀，血花迸溅，“她去哪儿了？”

    村长和刘大娘跪在一旁，泣不成声：“儿子，快说，你要心里还有爹妈就快说！”

    小旭本来心里充满了男人的责任感，打算梗着脖子坚决头铁，誓死捍卫自己的‘小媳妇’。

    可惜，他先被吉玉这一手吓个半死，疼痛间听到爹妈的哭喊又软了一半。

    这时，吉玉匕首一转，伤口发出黏腻的血肉声，小旭彻底受不住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秋裤淅淅沥沥淌下水液，“我说，我说”

    吉玉冷冷地退开半步，眉宇间写满杀伐。小旭半是畏惧半是怨恨地望着他：“小墩儿是从大门走的，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吉玉：“我看到了门锁里的铁丝，这是你带来的？”

    小旭疼得直抽冷气，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猜不到吧，小墩儿早就想出了主意。她信任我，猜到我会来，于是提前用血和药膏在手纸上写了计划，在碰面的那一天塞给了我。”

    吉玉一怔，回想起糖墩儿第一日擦拭的大量药膏，还有以习惯为名，铺垫的每次起夜，眸色逐渐深沉。

    也就是说，这个小姑娘在刚刚遭逢父母虐打，生祭警告时，便开始了小心布局，为自己谋求一丝生机？！

    小旭喃喃道：“二爷爷家院子高，她翻不出去，所以让我在我妈料理的黑鱼肚子里塞根铁丝，她会在帮忙时偷偷取走。”

    吉玉记得，自刘大娘来做饭时，糖墩儿便主动去厨房帮忙。

    刘大娘但凡拒绝，小姑娘就含着泪珠扯一堆借口：什么刘大娘像她亲妈一样，想死前多亲近亲近；什么生了病就得多劳动，病好得快。

    等麻利地帮干完活，她又撒娇似地提出要求，明天要喝什么什么汤。

    刘大娘心中有愧，自然满口答应。黑鱼汤是她第三天要喝的，足足铺垫了两天，自然无人生疑。

    小旭顿了顿，继续道：“今晚我俩约定好了时间，她用铁丝开门——糖墩儿的开门手段村里一流，小时候李柱文霞把她锁在小房，她用发卡都捣登开过。我把准备好的背包给她，里面有口粮、水、衣服然后，我就自告奋勇，和她交换身份，帮她拖延。糖墩儿怕我露馅，还亲手给我涂了些药膏，掩盖气味这个傻丫头，这么紧张的情况，她还在为我着想，怕我出事！”

    吉玉没理会他的自我感动，反思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就是因为两人身上相同的药膏香——她竟然连这点细节都考虑到位。

    他漠然追问：“为什么是今天？”

    小旭懵然摇头，吉玉却不需要回答了——他注视着院外的地面，雪终于化了，露出坚实的地面，无法留下足迹，所以她立刻逃走了。

    原来，小姑娘从到这个小院开始，不，或许从被村人抬出家门的那一刻，就从未想过等死，而是在努力自救。他的宽容与放任，不过恰好为她提供了温床。

    吉玉冷笑一声，想起小姑娘狡黠纯美的笑容，和一声声轻软的‘哥哥’，冰冷的眸子突然溅起光芒，宛如流星陨落，在雪山峰顶燃起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