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孰是身自由(下)
对方清定的眸子幽冷地落向他,“我与你本无话可说,我此来是要一样东西。”
文启正目中有惊疑,有惶惑,还有一丝难言的复杂,直抵视着他。
“休书。”宋玉卿说。
“什么?”
“我要你放她自由,”他散淡的目光第一次聚起决厉,“你之姓,不配冠予她的名之上。”
猛然的愤恨在文启正的眼中急速地撕裂开,像无数的飞箭,只是慢慢地,那恨意终究垮下,坍塌成一片丢盔卸甲的绝望。
楚乐命人呈上纸笔,见文启正拿笔,手臂像失了魂魄,木讷地一字一字写完。
差役将休书收起,宋玉卿返身离去。
文启正的眼光钉住那素漠身影,踏出牢门,直将湮消在尘暗中,终于崩溃,“为什么!她会喜欢你……为什么……”
背对他的人只是一驻。
“其实我们皆身在困局,不同的,是你永远不自知。”
长夏总是可爱的,不论是京都的灿烂繁盛,还是幽州漫漫的芳菲与绵长日光。
好多个清晨午后,夏日于宁千亦的印象里变作开满庭院的清莲和楚乐一如温润的问安,这样的时光竟也令人觉得无比静好。
自御驾亲审,如同搅动了幽州的天一样,一接连的堂讯封查,这场风云变动终也收歇。行宫内,千亦楚乐拜见过赫连元决,便一同听审理案件的官员将几日进展一一奏报。
“禀皇上,此案所有证据皆已提交完毕,原通判文启正对杀害洛家之女洛瞳雪一事供认不讳。”
“择日处斩。”皇帝令下。
“是。此外,对照何谨所呈供的账册,知州吴为也如数交代了近年来侵吞、收受的款项,牵出大小官员三十余人,有名册和账目在此。”他将两本东西交予皇帝身旁随侍。
赫连元决未掌一眼,只是深邃的眸子凝着,清渺目光若山间聚散的烟云,不知何处。
“请圣上裁决。”那位大人说。
“皇上。”
圣驾之侧有声音打断,自那夜堂审文启正就不在场的郁惟摄今日忽然出现在这里,他墨色倾身,无论现时烈日当顶,总有清冷之气自他身上透出来,给人长夜的幽郁感。
“臣几日出行,所见江河水患,民生艰困。”
郁惟摄一连两个词的分量不轻,他只是一作停顿,那位幽州的官员已经站立难安了,“禀皇上、丞相大人,此次天灾,各县都已紧募河工,征沿岸灾民倾力以赴,浚淤筑堤,臣也委派官差日夜监工,确保……”
赫连元决听着,眉间却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郁惟摄走出来,对着上位者一拜,“臣尝闻,百官应为万民表率,体同一心,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赫连元决看着他,心下一忖,令道:“天灾已苦,不得再重劳役,须与民休息……然工期不可废,明白么?”
“臣……”这可让大人犯了难。
“即刻筹措大量钱款,”皇帝又慢条斯理地说,“诚如丞相所言,照办吧。”
刚经历知州和通判两位前车之鉴,幽州如今主事的这位大人可叫一个心眼活泛,当下就领会了圣意,“微臣遵旨。”
“河堤筑好,名册上人员按罪责轻重,降级留用。”
圣上一语落定,算作为此事画上句号。
这一来一往宁千亦也明白了大概,战乱年间,幽州又乃军事重地,如若三十余名官员入狱流放甚至斩首,于幽州而言不啻大伤元气,这便是赫连元决方才举棋不定的原因。
此时郁惟摄出来,为皇帝提了个醒,眼下倒是可以让他们吃吃苦头,不能征河工,又要兼顾修堤,不妨把这些平日里满口克己奉公的官充进去,为社稷出出力。
千亦暗笑,亏他想得出来,惩戒若此——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若要消灾,还得散尽家财。再者,圣上网开一面保住他们性命,这些人必将感恩戴德,今后何患不谨慎小心,为朝为国尽心尽力。
“此外……还有一事,”那位大人似有些为难地开口,“文老夫人……”
“嗯?”
“前日,文老夫人去牢中看过文启正,回府后便抛下身外长物,决然而去。”
千亦一急,“那她现在哪里?”
“城外浅草庵。”
“皇上,”楚乐道,“文老夫人凛然大义,顾全大局,不该落得这般晚景凄凉。”
“是啊,若不是那件血衣证据,凄凉的就不知是谁了。”
一旁跟来这么一句,千亦看过去,那位白衣少年也在这里,他叫白少轶,听楚乐提及,这可是近来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方才领大将军衔击退了晋军,被皇上亲封为护国大将军,年少有为,风头尤胜于彼时的孟炙将军,且,与太傅关系匪浅。
“宁爱卿,你曾言,洛家的事交给你,另一个官由慕大人收拾。”赫连元决突然说。
宁千亦差点惊死当场。
楚乐也无比震愕地看向她,立即对上拜道,“皇上,那只是权宜之策……”
“是么?”
他问,竟不知对着哪一句。
此刻千亦从头到脚都是绷住的,帝王的掌控欲真已到了极端可怖之处,若他们计划进程稍缓一点,若赫连元决不是施舍给了他们一点耐心,若中间有但凡一丝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是,”她僵硬着答:“都是。”
“朕命你接文老夫人回来。”
“皇上,臣愿同往。”楚乐说。
“白少轶同去。”赫连元决没有理会,起身,带起纷扬衣摆,金线跃动如粼粼波光,翩翩离去。
“若不能带人回来,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至此,一件波动幽州城的案子可算尘埃落定。
千亦楚乐陪同宋玉卿去洛瞳雪的墓前祭奠,洛员外和洛夫人也在,宋玉卿简单地对他们行了礼,在碑前半跪下来。
千亦以为他会说什么,许久,只听见风声林动,他跪着,所有人都陪他沉默。
他拿出带来的轴卷,打开,有的是诗,有的是画,一一在她墓前烧掉。
他神色平静,火焰默读着他的诗、他的画,那画关于月光、关于落雪,有亭台、有清泉,随着簌簌的火烧,像低低的絮语。
他什么都不说,又将所见所思讲给她听。
直到最后,他拿出了那封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