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叔叔
场景一闪一闪的。
好像是一个挺热闹的胡同,邻里邻居的交流声忽远忽近,不甚清晰。
他看见一个挺高挑的身影向自己走过来,又看见他向自己跑过来,又看见他向自己冲过来,又看见他……——看见自己站在了高处,看见他跳着脚对自己摆手。
没有五官,看不到表情,可是他就是能感觉到,那个人奔向自己时,有多开心。
……
这种如同记忆碎片一样的画面闪动,只维持了几秒——孟亦烊猛的顿住了脚步,一阵头疼。
似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指引着他,又回头去看了那个墙角。
那个歪倒在墙角,不知是死是活的中年?男人——然后把一起出来买早餐,又有点事着急回去的同学给打发走了。
最初的时候只是一眼划过,还是一起出来的同学先发现的,说“侧头,你看那边,现在的流浪汉也怪可怜的,就窝在个墙角过夜。”
孟亦烊看一眼,笑嘻嘻说,“看衣着,更像是醉汉,管人家呢!”
然后那一眼的画面像有什么魔力似的在脑子里蔓延开,他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开始不对劲,很不舒服。
然后他又看了一眼,竟然对角落里的这个画面,及倒在地上的那个人……
不讨厌,甚至……在这画面里找到了一点莫名的舒适感。
内心深处像有什么毛絮一样的东西正在扫刮,刺痒的难受。
他对同学说,“走吧!”,然后清楚的感觉到脑子里的某根神经线在绷紧,让人不由的停滞住。
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倒躺在角落地上的那人孟亦烊并没有看到五官,但大致身形就这样在眼前飘了一下。
然后大脑像是突然进行了某种运转,自发延伸匹配着什么。
直到有一组画面在脑子里闪动,幻灯片一样一幕幕迅速闪过,又突然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
就像你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你很想记住它,但醒来后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非常难受。
然后你还是会努力的想半天——做着无谓的努力,比如,孟亦烊其实觉得自己一定有病——他想走近点去看看那个醉汉。
不知道这种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
但潜意识里似乎有某种执着,在操控指使着他——他拒绝不了,就照做了。
年纪不小了,虽然看着有些邋遢,但不丑,严格来说,长的……好像还不错,好好收拾干净一点的话。
让人有点好感,是一见如故的感觉吗?——孟亦烊皱了皱眉,嘟了一下嘴,又歪了一下嘴。
“哎!叔叔?叔叔……”
他开始喊人,想把人叫醒,凑都凑过来了,就做点好人好事吧,给人叫起来,让别人回家,省的窝在这里睡觉生病了。
一身的酒气,孟亦烊嫌弃的后退了半步,觉得这大叔……
大抵不是个什么好人……
喊了好半响,大叔终于睁开了眼睛,梦游一样的看着自己——醉鬼无疑,这得是喝了多少酒,才能这样,倒大街上睡。
“小奕……小奕……”丁楚石几乎又闭上了眼睛。
“嗯?认识我?叔叔竟然认识我?”孟亦烊吃惊极了,这大叔竟然知道自己的小名。
自他十几岁开始,“小亦”这个小名只有他爸妈和亲戚里的长辈这样叫他,连他比较要好的同学都是直接喊他全名的,最多偶尔叫一声“亦烊”。
自己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是老爸的朋友?可是自己也没见过啊,不记得有见过面啊,竟然一眼认出了自己。
行吧,竟然认识自己,那这“好人好事”就更得做了。
孟亦烊索性拉了这大叔两把。
“叔叔?叔叔?你不能在这睡!会生病的!快起来回家吧!”
丁楚石就着这力气坐了起来,突然和这少年拉近了距离,眼睛睁大——完全清醒了。
世间通明,天光大亮——不是梦。
眼前的少年看着年纪很小,不知道有没有成年,白白净净,长的很是耐看,满脸明媚的稚气,眼睛很亮,清澈明净极了。
脸是完全陌生的脸,是个陌生人,自己不认识,可是声音……怎么和林奕一模一样。
就是林奕吧!林奕的声音……分毫不差。
丁楚石几乎懵了。
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你……好……”
“叔叔刚才叫我什么?是认识我吗?”
丁楚石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失态,“没……不认识,你,谢谢……谢谢你……”
他像一个未经世事,不善言辞的孩子一样,迟钝的回话。
“嗯,”孟亦烊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冒着胡茬,头发睡的乱糟糟,身上也有点脏兮兮的大叔。
“那叔叔身上有钱吗?要不要我帮你打辆车,送你回家!”
“不不用,有有钱的……”
“好,那叔叔赶快起来吧!”
丁楚石就着少年的搀扶站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一阵莫名心虚,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好像自己骗了少年什么东西,或觊觎了少年什么东西一样。
“叔叔家离这里远吗?叔叔怎么喝这么多酒?”
“有,有一点远……”后面的问题,丁楚石一时没想到该怎么回答。
“叔叔能自己走路吗?我陪叔叔去路边打一辆车好不好?”
“能,好。”
少年一句一句,不停的跟丁楚石说话,丁楚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不知不觉中,似乎燃了起来,热度愈发嚣张。
让他变得无比紧张,甚至整个人开始有点不易被察觉的哆嗦。
似乎比林奕矮了一点点,丁楚石在心里打量了少年的身高,打量之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负罪感和羞愧感升了上来。
林奕,是林奕的声音。
让他激动,紧张,迫切,无比迷恋,患得患失……
像一种失而复得,然而又完全不是。
他又懵又迷糊,明明清楚的知道不是在做梦,可行为和心理上,始终像是在做梦一般。
被推进出租车后座,被帮忙关上车门,然后丁楚石在后窗口,一直回望着那少年。
少年站在路边,看到自己乘坐的出租车走远了,才离开了。
回到家。
丁楚石把自己泡在浴缸里醒酒,那种心悸的感觉久久无法缓和下去,自从林奕走后,他觉得自己比死人也强不到哪去。
想死——不配,不能。
肩上还有不能卸下的责任,比如自己爸妈,比如林奕爸妈。
于是带着这种作为一个人不能去磨灭的责任感,苟延残喘,揣摩着林奕该有的人生,想要代替他去完成哪怕一星半点。
心脏的跳动只是为了支配行为能力而已,丁楚石以为,它永远都不会再涌动和活跃了。
那一声声的叔叔,那么清脆响亮,奢侈不轨一点形容的话——真的动人心弦。
和林奕说话的语调完全不同,林奕说话总是比较平静的,开心的时候声音里也没有这种清脆感——但又确确实实和林奕的声音一模一样,让丁楚石没办法不动容。
他闭着眼睛躺在浴缸里,脑子里一遍遍回想少年说的每一句话,一遍又一遍。
少年的脸他似乎没太记住,因为他没太敢直白的盯着人家看,就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一个人,和林奕的声音一模一样,真的太像了。
因而,他就任由那张没有太记住的脸,慢慢换上了林奕的容颜。
他听见林奕在跟自己讲话——一句一句,不停问东问西,好像真的很担心自己,然后丁楚石的心跳,开始不断攀升,攀升。
和少年的这一小段交流,在丁楚石心里翻腾了一整天,他时而兴奋,时而迷乱。
这天晚上,一夜无梦。
丁楚石睡的很踏实,他真的好久好久没睡过这么定心安稳的觉了,几乎是一觉到天亮。
但是一觉睡醒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脑子里只存有一个想法——想听那个声音,还想听。
这种想法一旦确定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像炸裂开的烟花一样毫无保留,完全沉溺了。
人在非常渴望一个东西的时候,整个人都是不对劲的,无法保持正常,保持冷静。
行为上可能就会用力过头。
他想不到别的办法。
一个算是偶遇的陌生人,不知姓名,不知地址,没有联络方式,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呢,要怎样才能再见到他一次呢——再听一次都好。
丁楚石没吃早饭,某种情绪翻涌的厉害,他匆匆的收拾了自己,一脚迈出洗漱间,又退回去,匆匆刮了下胡子。
出门了。
小安刚好在家门口来报道了,“丁老师,您这是要出门吗?那个,兰宁集团的宁小姐不是和您约了……”
“推掉!让她下个月再约。”
“……今天上午,的吗?”那位宁小姐发起火来跟八爪鱼似的,都被推了两次了,小安想到就头疼,眼巴巴看着丁楚石就这么出门走掉了。
她今天之所以一大早的来“丁大师”这报道,可是被公司安排了重要任务的。
和“丁大师”协商慈善拍卖会那天他自己砸自己场子的事。
得,白来了。
永远不能指望往死里闯祸,不毁死自己不算玩的“丁大师”——奈何人家就是能好好的活着,数不尽的粉丝又爱又恨,不离不弃。
像有什么魔力似的,丁楚石的心情已经没有办法用简单的言语来形容。
内心充满了那种心悸的期待,又因为完全抓不到一点确定的东西——确定自己一定还有机会再次见到那个少年,而感到无比的失落和心慌。
现在是八点十分,正值早高峰期,丁楚石已经在某主道口堵了半小时了,艰难的过了这个路口,行车速度总算不用蚂蚁爬了。
他把车停在了街角一早餐店的车位上,一侧不远处正是他昨天早上被那个少年搭话的墙角。
他只是想来这里碰一下运气,假如那个少年不是偶然在这里路过,而是经常在这里经过的话。
这个十字路口很宽阔,四下都很宽敞,人流量和车流量都挺大的,说句实话,就算那个少年真的又在这里经过了,除非在你眼皮底下走过去,不然,也是很难一眼就留意到对方的。
丁楚石心里非常没底,他想,如果能看到少年的侧脸或正脸,他定是可以认对人的,但如果只是一个背影从远处过去,且少年又换了着装的话,他大概率认不出来。
但有一种期待在心底仍然没办法消下去,让他非常努力的在驾驶座上三百六十度环视周围,留意每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男孩子。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眼熟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丁楚石心里的焦急和失落感也在一点点加升。
他在车上坐了几个小时,屁股都有些麻了,直到下午快一点钟的时候,恍惚间,终于在对街看见一个很是相似的身影。
丁楚石着了魔似的慌张着下了车,刚好过道口是绿灯,他半奔跑着追过去,追出去好远,总算拦在了那男孩身前。
然后自己先懵。
人家也懵。
不是——不是那个少年。
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饭,肚子咕噜噜的叫,丁楚石一丁点食欲都没有——来都来了,丁楚石不想因为自己离开一会儿,就错过了什么。
他索性没有回车上了,在自己倒在那睡觉的墙角,位置一点不差——蹲在那里,眼睛完全不够用,四下环顾的认真盯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看。
然后又盘腿坐在了地上。
然后又站了起来,又蹲下。
又坐在地上。
……
天终于黑了。
丁楚石还不想走。
路过的行人,不管男女老少,总是喜欢看他两眼,不知道这人这样待在墙角干嘛——情绪看上去像犯了错被罚站的初中生一样,坐立难安。
突然有人拿着带闪光灯的手机对着他“咔嚓”一下,他竟然被人拍照了——大概他的样子让人觉得像个神经病吧,可以发在什么软件上去娱乐一下。
被这光源一刺激,丁楚石脑子突然灵光了一点——他想到昨天早上他到家的时候大约八点钟左右,出租车在路上应该耽搁了也有半个多小时,那他应该是早七点钟左右,或多一点遇见的那少年。
他终于决定今天先放弃了。
明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