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表叔所在的煤矿是国营矿,给老疙瘩找的是公社的小煤窑。国营矿根本进不去,表叔找了很多人都白扯。老疙瘩没户口,来历不明,谁敢要他?公社的煤窑开始也不要,后来表叔给管事的送了两瓶红高粱。人家国营矿有火车,有矿车,有好多大机械,很有气势。公社的小煤窑就像似是屯子里的井,人坐在柳罐斗子上,轱辘把一摇,把人放到几十多米的地下,这就算下井了。
干完活站在柳罐斗子上被拽上来,一天挣九毛多钱,能买一斤多猪肉,比打渔强,比生产队更强,老疙瘩心满意足。今后吃饭没问题了,就打心眼里感谢表叔。刨煤时要弓着腰,有时掌子面很窄,爬着进,爬着出,把煤装在筐里背出来。矿领导在开大会时讲话说,虽然我们是社办企业,但我们都是产业工人,是国家的主人,要为社会主义建设多出煤,出好煤,我们要大干快干加巧干,干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他问一个老工友,什么叫产业工人?老工友说,管那么多干啥,不少给钱就行了。但老疙瘩觉出来了,产业工人就是很了不起的工人。我当工人了?这是真的吗?老疙瘩很兴奋。
干了十多天,表叔问怎么样?干不了赶紧说,立刻就回去。
老疙瘩满脸欢喜说,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我不走了。
老疙瘩吃住在矿井旁的工棚子里,小花住在表叔家。表叔对老疙瘩到来很欢迎,可对小花直蹙眉头。那是一张嘴,需要吃,需要喝。虽然刚刚姓马,但毕竟不是老马家的人。表婶却满心欢喜,搂过来看了又看。表婶说,俺有仨儿子,没生出姑娘,你就是俺姑娘。
表婶子问,十几了?
小花答,十六了。
表婶好不吃惊,十六了怎么长的这么小?
五年以后老疙瘩才知道,那一年她才十三。
表婶说,老疙瘩真有心眼,吃不上喝不上,半道上还不忘捡个媳妇,你们是不知道啊,煤黑子找媳妇难哪!
小花一脸滚热,突然有了血色,眼睛里放出光芒。
表婶是这样说的,老疙瘩却从来没那么想过。她和大凤的距离差得太远了,老疙瘩不可能往那上想,只不过看着她可怜,才没把她扔在松花江边上。整不明白她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但她毕竟和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那个女人虽然不是干爹的媳妇,但和干爹睡过觉,我叫人家干妈,现在他们还埋在一起。所以老疙瘩觉得他有照顾这个小姑娘的责任,到什么时候都不能让她受屈。
表婶嘟囔说,我家仨小子,没一个有心眼的,到现在也没领回个媳妇。
表叔有三个儿子,都在国矿上当矿工。正说着表叔的仨儿子下工回来了。好家伙,三个小伙子穿着胶皮靴子,浑身乌黑锃亮,只有龇出的牙是白的,翻出的嘴唇子是红的。小花感到害怕,心里突突地跳。表婶介绍道:老大是连柱——连柱龇牙一笑;老二是跟柱——跟柱龇牙一笑;老三是锁柱——锁柱龇牙一笑。小花做噩梦,梦见三个黑鬼,吓出一身汗。老疙瘩看着三个表弟那副模样挺可笑,好半天也闹不清谁是谁。老疙瘩一下井,也成了这模样,照着镜子自己认不出自己。小花慢慢地不害怕了,老远就喊老疙瘩,煤黑子!煤黑子!小花很要强,天天帮着表婶做饭洗衣裳。洗衣裳可不是个轻巧活,因为表婶揽的活多。矿上净是跑腿子,多少人脱了衣服就往表叔家扔,洗一件五分钱。一大早表婶就和小花用小推车把一大堆衣服拉到河边,一洗一上午,下午接着去。小花这才发现,不仅人是黑的,山是黑的,道路是黑的,就连河水都是黑的。没听说嘛,医生瞧病,掀开女人的肚皮一看是黑的,马上就知道她老爷们是下矿的。如果他老爷们不是下矿的,那就说明她偷了下矿井的老爷们。
老疙瘩干活实在,舍得使力气,就像在生产队刨粪,甩开膀子使劲干。在生产队挣的是工分,到年根才知道开多少钱。煤窑不一样,一个月一开,见到的都是现钱。老疙瘩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马家沟的人也没见过这么些钱,王老三也没见过这么些钱,这钱挣的太容易了。就是因为能干,第二年就当上了掘进队队长,一个月能挣五十多块。公社为了提高产量,保证安全,抽出老疙瘩等几个人到国矿上学习,使他的眼界大开。他知道了煤矿工人是产业工人,是正了八经的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咱社办企业的不应该算产业工人,但也可以往上贴乎。
不知为什么,几乎一夜之间,人民公社突然黄了,矿井承包归个人了。
天还没亮,睡梦中的老疙瘩被一阵像似女人的凄厉的哭喊声惊醒。他没以为是女人在哭,因为在这荒凉的山上只有钻进去爬出来的“煤黑子”,没见过有妇女的影子。他以为是狼,马家沟的狼就这样“哭”。它们就藏在离人不远的荒草甸子里,可人轻易看不见它们。就是看见它们也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还没等你看清它的模样。它们常常聚在一起,比着赛似的嚎叫,就像妇女悲痛的哭声,五里地以外都能听到,能使你的脊梁骨发凉,瘆出你的鸡皮疙瘩。老疙瘩侧耳细听,他肯定不是狼在悲鸣,确实是南山坡上有女人在哭嚎。
一个老工友告诉他,肯定是南山的煤窑出事了。后来他听说,是巷道塌了,死了七八个人。有亲人的,矿主给三百块钱,没亲没故的拉到火葬场一烧了事。
老工友告诉他,要想吃这碗饭就别怕死,怕死你就趁早走人。老工友是山东梁山人,年龄和长相非常像干爹,只是说话的口音是临沂的。老疙瘩就想,莫不是干爹会土遁,从松花江那面钻进去,又从煤窑里钻出来了。
老疙瘩问,你咋不走?
老工友说,往哪走啊?真要死了矿上还能给收尸。
老工友和干爹一样,就老轱轳棒子一个人,不攒钱,发了工资就下小馆,每次都喝得晃晃荡荡,就有了笑模样,笑起来更像干爹。老工友自然比不上年轻人有力气,干的活就少,一个月就能开四十多块钱。
有一天老工友拉着老疙瘩去酒馆,要了一盘猪爪,一个烧鸡。
服务员问,今个儿啥日子,这么舍得花钱?下半月不过了?
老工友指着老疙瘩说,一个人喝酒发闷,请个陪着我的。
说着老工友端起酒盅,吱喽喝了一口。
三两酒落肚,老工友说,我就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应?
老疙瘩说,咱俩谁和谁,你尽管说。
我要是死了,你给我烧几张纸,我害怕到了那边没有酒钱。他掏出五块钱给老疙瘩,说这是买烧纸的钱。
老疙瘩听了他的话心里发毛,脖颈子嗖嗖冒凉气。他急忙摆手,不让他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老工友闷着头继续喝酒,他的心里沉甸甸的,就像头上扣了一个柳罐斗子,闷的透不过起来。
每天伴随着辘轳把嘎吱嘎吱的声音下去,又嘎吱嘎吱地上来,就像盗洞的耗子出出进进。晚上到处黑黢黢,白天太阳晃得老半天啥也看不见。他琢磨了好几天,鼓足了勇气和表叔说不想干了。表叔说,你看着办吧,我不强求。他利用休班在街上逛荡了好几天,想找个营生,但什么活也没找着。表叔说,死人的事常发生,就看你的点子正不正,有的人下了一辈子煤窑,啥事都没摊上。要活着,要吃饭,没办法,只好又回了煤窑。没出一个礼拜天,老工友真的死了。赶上了透水,年轻人爬得快,逃到了高处,他却淹死了。大难不死,老疙瘩心身不得安宁。老疙瘩没忘他的嘱托,给他买了一打黄表纸默默地烧了。
世界上最黑的夜晚是矿山的夜晚,好像是老天爷把一口大锅严严实实地扣在了这里。煤矸石堆成的小山一座挨着一座,就像一座座巨大的坟墓紧紧相连。黄表纸的火焰不高,奄奄一息,在这口“大锅里”犹如萤火虫的光亮。在黄表纸的光亮中,老疙瘩看见了老工友那张挂满煤黑的脏脸。老工友是半个月后才从井下拉上来,尸首都发臭了。大家找了一领炕席,把老工友卷了,扔到火葬场的车上。老工友就这样走了,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如此的简单和草率,就像死了一只猫狗。老工友的今天或许就是我的明天,还是干爹说的对呀,这口饭不好吃啊,这是卖命啊,还不如在松花江打渔呢。老疙瘩坚决不干了。
承包了就有竞争,竞争就有尔虞我诈,就有梁上君子,就要撕破脸皮打得不可开交。老板们之间抢的不是煤,是钱,为了抢钱就可以不要命。王老板站在坑口,掐着一打子钱说,我要成立护矿队,弟兄们谁参加,主要任务是看煤场,每月工资五十,特殊需要每天再加五十,谁要干我现在就先点给他一百块酒钱。王老板长戴一副近视镜,整天和煤黑子打交道,但人家脸上一个灰刺儿都没有,总是那么白白净净。他的嘴和他的脸一样干净,从来不骂人,不说粗话、脏话。特殊需要就是打仗,豁出命去打,那血淋淋的场面谁都见过,好半天没人搭茬。王老板掐着钱在半空中抖来抖去,发出啪啪的响声。那是白花花的“大白边”,一张就是十块钱,谁看了不刺挠,可没那弯弯肚子吃不了那个镰刀头啊!
老疙瘩牙一咬说,我干,我不怕打仗,死都不怕。
王老板说,咱们签生死合同,如果打死了我包一千,旁的什么都不管了。
老疙瘩说,行!
王老板说话算话,刷刷刷点给老疙瘩一百块酒钱。后来知道这个王老板很讲究,别的矿打死人就给五百。一千块钱,我的妈呀,在马家沟这辈子也别想挣一千块钱。就是他王老三有能耐,也没见过一千块呀!
老疙瘩冲着王老板说,我不怕死,人这一辈子就两条道,上有凌霄殿,下有地狱阎王殿,不走这条就走那一条,死了我爹得一千块钱,值得!但是……。他的话锋一转说,打仗是犯法的事,我就怕公安特派员,让他抓住蹲笆篱子。
大伙一阵哄笑,哪里有什么公安特派员?
老疙瘩说,我们老家那就有,犯了法让他抓住没有好。
王老板说,你不用担心,公安局那面有我呢,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就能摆平一切。
有钱就能摆平一切?连公安局都能摆平?老疙瘩头一次听说,觉得这话新鲜。如果有钱就能摆平特派员,我何苦上这遭这个罪,整死那个王老三,大凤不就是我的了吗?可咱又说回来了,咱有钱吗?
王老板问,光嘴巴子有劲不行,你到底有什么能耐?
老疙瘩说,我跟梁山的师傅学过武术。师傅和我说,做人处朋友第一条是讲哥们义气,我最佩服的是花和尚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有勇有谋,为了哥们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王老板满脸喜欢,让老疙瘩比试比试。老疙瘩拍马蹲当,前滚翻,后滚翻,虎虎生风,脖子上和太阳穴的青筋凸起,带起的煤灰乌烟瘴气。
王老板说,要说鲁智深,你知道的还太少,听我给你说说:鲁智深,名达,人称花和尚,小说《水浒传》中重要人物,梁山一百单八将之一。为救弱女子金翠莲,他三拳打死镇关西,被官府追捕。逃亡途中鲁达到五台山文殊院落发为僧,赐名智深。智深在寺中难守佛门清规,大闹五台山,后来倒拔垂杨柳,偶遇林冲,结为兄弟。林冲落难,刺配沧州,鲁智深一路暗中保护。在野猪林里,解差董超、薛霸欲害林冲,鲁智深及时出手,救了林冲一命,此后一直护送至沧州七十里外。智深因而为高俅所迫,再次逃走在江湖上,后与杨志等一起打下青州二龙山宝珠寺,就此落草。他是梁山泊第十三位好汉,十员步军头领第一名。
王老板太有才了,脑袋里的东西太多了,比他师傅知道的还多,把老疙瘩佩服得两眼发直。
老疙瘩说,从今天起我跟定你了,你就是我师傅,不知您肯不肯收留我。
王老板说,我耍嘴皮子行,对武功一窍不通。
老疙瘩说,宋江还一点武功不会呢,可弟兄们都服他。
王老板大喜,把老疙瘩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行,就任命你为护矿队队长,明天不用下窑了。
只要不下井干啥都行,从今后你就是俺的宋江哥哥。
王老板说,那我可担当不起,但我可能让你一辈子有吃有喝,保险你吃不了亏。
王老板五个新建的煤场子在野外,夜夜都需要守护。老疙瘩没有家,天天都兢兢业业地长在场子里。三九天,鬼龇牙,老疙瘩依旧带着人在煤场子巡逻。春节别人都放假回家了,只剩下老疙瘩一个人。王老板让他回家看看。他说不回去,没啥意思。
除夕的下晌,表婶让小花来找他回家吃饺子,他不放心煤场就没回去。小花长高了,也胖了,穿着崭新的花棉袄,脸蛋冻得像两个苹果。
老疙瘩突然发现小花水灵了,好看了,就逗小花,就你自己来的,没把对象领来?
小花满脸通红嗔怪道,说啥呢?俺有没有对象你还不知道?
他和小花说,你回去吧,明天是大年初一,赶早我给表叔表婶拜年去。
小花说,你可早点啊,俺可等着你。小花恋恋不舍地走了,一步三回头。
家家户户挂灯笼,爆竹噼噼啪啪响起来。远远望去,过年的地方那样的喜兴。他这地方不过年,就他一个人,陪伴他的是两条狗。爸他们都在干啥?马家沟的老少爷们不知道都在干啥?大凤不知怎么样了?爸的样子很凶恶,老疙瘩却总是最先想起他。他挑旺了炉火,正想烧壶水喝,狗突然咬起来。真有人三十晚上来偷煤的?他正这么想着,门开了,先进来的是风雪,随后进来的是王老板,还带来了饺子和酒菜。老疙瘩很感动,眼圈发酸。人都说老板个顶个心黑,这个老板和别人不一样。
王老板说,从三十到初五,我给你双倍工资。
老疙瘩更加感动,不知说什么好。
王老板问,听说你有个对象?
老疙瘩摇头,不不不,那是俺妹子。
王老板说,如果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
老疙瘩说,不行,俺有对象。
自从到了公鸡山,他从未对人说起为什么跑出来,压根不敢提大凤的事。他怕矿上怀疑他来路不明,怕让人知道他是公安特派员要抓的人。
王老板说,你当护矿队长必须要敢打敢杀,但要掌握一条,不能出人命,死人是要偿命的。这一点很重要,不许对别人说,只有你自己知道,说出去就没人怕你了。这就好像打篮球,你可以违例,但不可以犯规。你踩线一百次也罚不下,你要是侵人犯规,五次就罚下了。打仗的时候一定要摆出拼命的架势,一定要不怕死,要敢下手,但千万不要把人打死,只要不死人,啥事都好办。毛主席为什么要造原子弹,就因为美国人搞核讹诈,动不动就说要给你扔原子弹吓唬中国人。在朝鲜美国人就拿原子弹吓唬咱们,要不然早就把美国鬼子消灭了,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三八线”。自从咱们有了原子弹,美国鬼子的那一套不好使了。
王老板的对手是姓马的老板,总是偷偷越界采王老板的煤,就等于天天掏他兜里的钱。这还只是第一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最后目的是吞并王老板的煤窑。王老板先礼后兵,请他喝酒,找人说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姓马的以为斯文的王老板软弱好气,便蛮不讲理,根本不捋那份胡子。王老板找政府,找公安,钱没少花,纠缠了好长时间,啥问题没解决。王老板心里明白,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挺了。这次他下了狠心,武力解决这个问题,一刀割掉这个脓疮。
王老板说,那个姓马的经常上夜沙龙舞厅,哪天你带几个人去,不打他半死不撒手,记住了,一定要隐蔽,绝不能暴露身份。老疙瘩去了,二话不说,拖出那个姓马的来到大街上,一顿拳脚,打得那小子跪地磕头。
那小子问你们是哪路哥们,以后咱们交个朋友!
老疙瘩回答,明人不做暗事,佳木斯梁山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