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屋子里早已经熏香煎茶,斑铜鱼耳炉中浮起一团团清冽竹香,室内有日照香炉,更有情人呢喃语。
陆霜云因为他的询问,一时陷入回忆中。
——依稀还记得那时自己是八岁。
她自会说话起,父亲便时常在耳畔念着某某派系某某大家的什么著作。耳濡目染,她便喜爱诗词丹青。
书中有大天地,可舒心中郁郁。
父亲严苛,逢她年幼性子不定,总是有些顽皮反抗的情绪。
哥哥进宫陪皇子侍读,生怕犯错,偏她痴缠,只好瞒着双亲偷偷将人带进宫。
那可是宫里呀,翰林先生拉长调子‘之乎者也’,瞧着同父亲也没什么大差别。
她心中不耐烦,看哥哥也偷懒睡觉,便蹑手蹑脚地跑去外边撒野。
来前她看见书馆的不远处有好大一片池塘,开满了莲花,一想到清甜可口的莲子,她就忍不住沁出口水。
可惜光馋嘴,她不敢下水,只蹲在白玉栏杆上眼巴巴地看了半晌,觉得宫里好没意思,下次再不来了。
出了廊桥,绕过侧殿的门扇,正好听见有拳脚相加的声音,还有人在喊着‘用力打’,‘叫他张狂’、‘不入眼的东西’云云脏话。
那时候尚胆子大,她探头看是四五个绿色身影堵着地上的一个小孩子在打,顿时义愤填膺。
那绿色衣衫,哥哥说过是宫里伺候人的打扮。
宫里伺候的不就是家中伺候的
小霜云一比拟,也不害怕,揣在怀里的那本书册被他抱在胸前,绕在人前,稚气道:“你等是何处的?怎么在此地清扰?圣人地圣人言,为何大喊大叫?”
内侍们扭头看他,其中一个认出她不是宫里的人,道:“你是何人?”
“吾乃张翰林书童,先生上课被这边动静惊扰,要我出来探问回话。你们是什么人?地上那个又是谁?”
内侍们左右对视,悄声说话,看她抱着一本书册,不敢轻易生事。
张翰林是有名的凶先生,为人刻板僵直,动不动就在陛下面前告状,若是叫他知道被打的是皇六子,肯定会上报去。
到底是天家血脉,皇上不爱重,也不会叫他们这些没根的给作践。
四五个内侍连声称不敢了,急忙叉手避走。
——
谢玄听她说地眉飞色舞,眼前全是自己想象中少时的她是何种打扮,又是何种神情语态,下巴撑在交叠的手背上,也跟着眉笑眼笑,温和可亲。
他接话道:“我那时被打地眼睛青肿,就听见一个娃娃音,你走到我身前的时候,说了一句‘要不是有这本《说文解字》在,今日我也要跟着你挨揍呢’。”
那时他就想:活该,让你多管闲事。
还在想,这《说文解字》又是什么破书?
可走前她一说明日再进宫,还来这里给他送好吃的,谢玄又想:多管闲事真是人的好品德呀。
那时他刚奉旨读书,被内监欺负也不是头一回,叫她赶上的那一回是因为自己背书比五皇子背地熟练,叫先生夸了几句。
打他的正是五皇子身边伺候的内侍。
其实长到如斯年纪,对他而言,宫里的生活说不上多好也不是多坏,就是不在意。
没人管,也没人欺负。最多吃喝和最下等的奴才差不多罢了。
那是第一次被打,也是学到了在宫里的第一个教训:装傻。
傻人才有福。
谢玄道:“第二天你又来了,给我带了一盘紫玉糕点还有一瓶药膏。”
那碟子糕点是他那一日唯一吃到的东西。那瓶伤药治好了他身上的拳脚伤。
命运就像是同他们二人开了一场玩笑。
那是她人生中最出格的事情,此后恪守家训,成了一个三眼一板的闺中女。
而他上下一倒转,却成了晋朝储君,地尊位贵,无人可欺。
明旨圣令,却成了眷侣。
陆霜云伸手探向他脸,若是凑地近了,其实还能看到他额角那里有一长约半指的疤痕。
岁月更迭,瘦削身躯已是昂藏七尺,少年容颜换上倜傥神态,疤痕淡了,但其中之人都知道它没有消失,一直横亘在内心深处。
她面上有怜爱,视线像是穿过了某些他不知道的时空落在他眼中,杏眼有湿意,看过他的狼狈,也看懂他长久的孤寂。
他恍惚叹觉:前半生孑然一身也好,这样,老天爷才舍得把最好的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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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
林姑姑伸手拦住秋露的身影,悄声凑在她耳朵边絮絮几句。
秋露惊讶地探头,见屋中良娣正和太子两相对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似看见太子面上有泪意。
还要再细看,就被林姑姑拽着出了外边。
她嘟着嘴呢喃了几句,一扭头,正瞧见旁边站岗的是昨夜叫人捆住自己的那个汉子,顿时没好气地翻个白眼,“站直了,仔细告诉太子罚你俸禄。”
看她跺着脚走远,周风摸摸鼻子,他站地挺直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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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琅阁是郎情妾意,两心初相许,另一侧的瑶光阁却是焦灼不安。
从昨日离开宴席,左佳慧的左眼皮就直跳个没完。
她左思右想,眼前一时是尉氏宫女往酒里下丸药的场景,一时是太子和尉春燕扬首饮尽的样子。
是不是闯祸了?那酒真的没问题?
前半夜睡得不安生,隐约听到什么人在哭喊。
后半夜迷糊着爬起来灌茶,正巧听到廊下守夜的小丫头们说悄悄话,她只抓住一个‘云良娣’,脑中一激灵,晃地反应过来。
太子喝了尉春燕下过药的酒。
太子昨夜宿在栖琅阁。
茶盏‘哐’地碎了一地,闻声赶来的宫女听她醒来询问,将自己知道的一一说尽。
——栖琅阁秋露哭喊着求太子放过云良娣
——栖琅阁被侍卫守着
——栖琅阁灯火彻夜未歇,不时有太子暴怒的吼叫声传来。
宫禁一开,左佳慧匆匆而来,却被人拦在门外。
——太子有令,云良娣不慎染病,需卧床休养三日,闲人不得擅自入内。
昨天还好好的一块吃酒,怎么一夜过去就重病到不见人颜,需要卧床?
左佳慧想起新起的传言,又见里边宫人呼传医女官到了,内侍还在请太医,有脚步慌乱的宫人不时洒扫出茶盏碎片布巾褴褛。
人人面上惶恐不安
李嬷嬷扶着良娣往回折返,看她失神,连忙安抚,“良娣,许是云良娣身子弱,昨夜吃酒多了,这才有了这一遭。您别多想。”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方才偷听几个低声议论的小宫女,说是里边递出来让烧的衣衫被褥上都是血。
这得是多造孽才能流血呀!
左佳慧不知听没听见,虚出一身的冷汗,宫道上的小细风刚过身,只觉得脊背发凉,软回宫中没多久便发了低烧。
继云良娣染病后,同居一宫的慧良娣也对外抱病,无法起身。
医官瞧过后说是不慎着凉,且受惊不小。
受惊?受谁的惊?什么时候受到惊吓?
外边人思索出这两个问题后,顿时被答案吓得一激灵。
——
先不说东宫各妃妾有何言语纷扰。
只说内侍通传,其中猜测意思传到大督公郑敏耳里时,皇帝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乾元帝翻过东宫太子起居注后,陷入沉思。
他在想—他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儿子不会真有什么怪癖吧?
做皇帝的,也不在意儿子喜欢玩什么花样,水花再大总也翻不上天。
娶儿媳妇这个事情吧,也是随便搞来糊弄大臣们,省得他们每天就在耳边吵着皇室无后,天下民心不安。
但是今天这个消息传来,他难得皱了眉头。
民间有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皇室,有一句话叫‘我谢家的江山会断送在某某手上’。
谢家的江山不会是要断送在我们父子手上吧?
他在心里扒拉下自己的子嗣。
——二儿子死了,生下来的长孙流落民间,他是不打算让他活着的。这一脉就算了。
——排行老五的儿子还不如不生!这崽子被宫女挑唆地通人事早,年纪轻轻流连青楼,很早染上了花柳病,这些年没听闻后院出过子嗣。
——排行老六的儿子,是个变态?!
老子说儿子,没忌讳。
皇帝凝神思考:变态有能力生孩子嘛?大变态生出来的是个什么?小变态?
过半晌,乾元帝释然了,能生就行了,生下来再说!
如此竟然朗声一笑。
地上的郑敏没接上圣人的点,头一回不知面上该摆出怎样的神情。
喜悦?太子喜好凌虐女子,他喜悦?这不好吧
焦虑?他老子都不焦不躁的,他一个大太监焦躁,真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
话说,圣上这么开心,为哪般呀?
乾元帝不知大太监的纠结,朗声笑过,道:“前几日太后说是崔家有个可心的孩子,叫”
郑敏道:“是崔侍郎的幼女,崔莺莺。”
“对,就是这个崔盈盈。模样据说是一顶一的好,才情也不错,配太子正好。这样,你去太后跟前问询一句,看这崔家幼女的生辰八字同太子的可相配?”
郑敏应喏,见圣上就这么轻飘飘地撂下太子一事,请示道:“如今东宫流言不断,奴婢想着是不是要惩办几个不懂事的。毕竟,太子金尊玉体,岂能随口指点纷争?”
乾元帝却摇头,“说便说吧,内侍们胡言乱语罢了,若是动大,不免让外臣瞧着心虚。”
郑敏借着转身偷眼一下,见圣上手中拿着的折子正是朝中请言太子参与政事的那一本汇总,领悟到什么。
只怕不是不关心太子声名,而是想知道众臣对于这样一位储君的反应罢了。
臣子满口忠君爱国,皇帝迟迟不愿意历练太子,臣民只恨不得以头抢地进行逼迫,若太子传出荒诞行径,不知是否还会坚持所谓的‘忠君爱国’?
不过是皇帝的一次试探罢了。郑敏心道。
殿中沉寂半晌,乾元帝合上折子,道:“东宫的汤药一直在给着吗?”
郑敏:“回圣上的话,凡有夜宿都会赏。”
乾元帝想起方才起居注上的寥寥几笔,道:“王氏崔氏便不必停,其余人等便算了,想来是福薄,受不住天恩。”
崔氏尚未入宫,便定了章程,东宫迎新人的好日子不远了。
其他人左不过一个陆氏盯着就好,成不了大气候。
郑敏听出皇帝的言下之意,再次叉手应喏,道圣上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