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林富贵的爱情(一)

    1995年4月17日

    拴住抬回来之后，他们说他是凌晨在医院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

    他查出来的是肺癌，大家一直瞒着他，也瞒着我，只说是肺气肿。钱花了很多，症状越来越严重，拴住察觉出了问题。

    他知道自己真实病情的那天晚上，和他姐姐说不治了，要回家。说小凌还要上学，钱花光了，人也走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怎么办

    他姐姐坚持让他治疗，说命是自己的，其他的都是虚的，先什么都不要想治病。

    结果晚上他姐姐睡着了，他离开病房，在医院的院子溜达到天快亮，用输液管拧成的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树上。

    昨天，拴住出殡。棺材在家停放了七天。三天和六天都请了鼓匠，还有做了各种纸扎，画了棺材。

    鼓匠吹的那两天是全村人的狂欢日，大家围着鼓匠点曲子，好多男光棍都爱点《小寡妇上坟》，瞎子鼓匠手把曲子吹得荡气回肠，男人们脸上露出猥琐的笑。

    林家人特别多，光孝布一项开销就很大。林富贵带走的1700元买了棺材，寿衣钱还是借的。

    我手里没有钱，只能托人打听着把家里的板车先卖掉。想卖几只羊，但现在是春天，羊太瘦，没有膘不好卖。为了宴请帮忙的人，杀了家里的几只鸡，虽然鸡也同样瘦。

    林富贵和拴住姐姐忙里忙外，他们只和我说花出去多少钱，显然是让我心里有数，之后再还。

    小凌请了一周假从学校回来守孝，孩子趴在棺材上哭得惊天动地。长辈们给小凌分了各种活——扛引魂幡，抬棺，摔烧纸的瓦盆……这个时候才知道为啥家家争着生男孩子。

    富贵的大哥荣成对小凌说:你不要去上学了，帮着家里干活吧，你妈一个人怎么给你挣学费

    小凌没说话，我知道这孩子内心也矛盾着呢。我怎么可能让他辍学呢？没有爸爸还有妈妈呢！

    今天是星期一，我让小凌去上学了，他有些犹豫。我告诉他只管好好学习，其他的事情有妈妈。

    “只管好好学习，其他的事情有妈妈”，这样的话我在成长中听过无数遍，我可怜的母亲也曾用力托举过另一个孩子，但造化弄人，上天辜负了她的辛苦。

    读了几篇关于林拴住的日记，知道他果然是自杀的。以前读母亲的日记特别讨厌这个瘸子，尤其是他家暴母亲时，我恨不得穿越过去把他打倒，踏上一万只脚。

    现在读到他人刚到中年就得了绝症，为了不连累老婆孩子选择了自杀，我有些同情他，他也是个可怜人。

    想起母亲之前的日记说要改善和周围人的关系，让小凌有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她做到了。我坚强的母亲，她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很多东西。

    我特别想了解母亲过去更多的事情，想起第二天约了林富贵见面，我还有些期待。

    辉志告诉我他把林富贵父子安顿在一个快捷酒店，并把位置发给了我，说第二天他还要上班，就不陪我去了。

    那天也是我丧假的最后一天，一早我就带了早点去酒店找林富贵。

    虽然是快捷酒店，但因为b城房价低，地皮相对不紧张，所以酒店的房间比其他城市同类的连锁酒店都要大很多。

    我进去只有林富贵一个人在，他已经收拾好坐在床边，显然一直在等我。

    他看见我急忙站了起来，招呼我在房间窗户边的一把灰色的布椅上坐下。

    我把早点递给他，他连连表示感谢后让我先吃，说林安刚刚下去转悠，回来时会带早点。

    今天他精神好了很多。他头发花白却并不秃顶，梳的整整齐齐，穿的还是昨天的中山装，扣子依然系到最上面一颗。

    我们坐下围绕母亲开始聊天，他问一些母亲在城市的生活状况，也说母亲过去的生活，他很健谈，一直把握着谈话的主动权。

    我偶尔把读日记时感到困惑的事情拿来提问他，他也爽快地回答，甚至追本溯源，回答得详细而具体。

    他说自己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有些事情现在不说出来，可能一辈子也没机会了。而和我倾诉不像和村里人说，他不用接受世俗的审判。

    我们交谈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到林安回来，我才告别离开。我本来想带他们转一转，但林富贵说辉志已经给他们买好了返程的高铁票和再倒车的火车票，中午下班就来接他们，不用我牵挂。

    他们一直把我送出酒店大门，看我扫上共享单车，才返回酒店。

    上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林富贵背着手走在前面，林安跟在父亲身后。

    怎么看他们都不是恶人，尤其是听完林富贵的讲述后，但母亲的悲剧就是由这一个个不是恶人的人造成的。

    整整一天，我都沉浸在林富贵的讲述中，在现在看来那是两段爱情故事，虽然并不美好。

    林富贵是家里的老儿子，上面有四个哥哥。当时的农村，儿子多当然劳力多，可是儿子多要出的彩礼也多。

    包括石头村在内，相邻的几个村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现象:家里有四五个儿子，总有一两个要打光棍，因为一户人家娶过两三个媳妇，就已经欠债累累，而这些借款成了家的哥哥嫂嫂们是不还的，基本都是下面的弟弟们还，等到弟弟还完债也就错过了娶媳妇的最佳年龄。

    如果是性格好，长得帅，嘴巴甜的老末在成为大龄青年后会娶到一个寡妇。如果有点残疾或者长得寒碜，性格暴躁亦或者窝囊的老末通常要打光棍。

    林富贵不幸成为了老末，但比较幸运的是:林富贵的父母和哥哥们都比较能干，愣是咬牙娶回了四房媳妇，虽然也欠下一些债务。

    老四媳妇取回来一年后，富贵父母先后病亡，那年林富贵二十岁。父母给富贵留下的只有两间低矮的土坯房和一些债务。

    富贵虽然拼命赚钱，想早日攒够娶媳妇的钱，但当时农村可以赚钱的机会太少了，只有靠种地，包括副业都不让搞。

    可是靠种地赚钱在当时简直是天方夜谭。地是固定的，老天是固定的，忙乎一年能吃饱饭就是万幸，怎么还能结余下钱呢？

    于是林富贵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大家聚在一起打扑克，喝酒，吹牛，他则到处跑着做一点小买卖，村里人说他“跑黑市”。

    谁也没料到，林富贵倒腾来倒腾去，两年后倒腾回来一个胖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