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深夜，孤独像蛇一样蔓延
辉志离开，我没有出去送，甚至没有回头，一任泪水悄悄的流。心如同外面的天空般阴郁，不知道自己还能坚强多久。
那一天夜里，我戴上口罩，在走廊里找到一个灯亮的地方，一直整理母亲的日记到深夜，孤独像蛇一样蔓延，好多次我都想翻看我出生之后的日记，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
那天还是整理母亲初到石头村的日记，那是一段温暖而苦涩的记忆，我感觉自己也从中找到了勇气。
1980年8月6日
今天，我结婚了，来了不少人，里外两个屋坐满了，院子里还摆了一桌。
结婚证上我20岁，拴住30岁。
我一脸疤，他瘸着腿，我们应该是很般配的一对吧
1980年8月9日
今天感觉到下腹部突然动了一下，月经好久没来了，莫非怀孕了
1980年8月20日
中午吃东西吐了，老太太叫拴住把村里的赤脚医生请来了，我果然是怀孕了。
1980年9月1日
今天能明显感觉到肚子里的小家伙动了，沾小东西的光，最近伙食好了很多。拴住和老太太吃玉米面窝头，给我蒸馒头。
我看见家里的面袋子快空了。
1980年9月6日
今天富贵来了，带来了一袋子白面和一篮子鸡蛋。
我知道了富贵和拴住一样姓林，他们是叔伯兄弟，拴住比富贵大两个月。
富贵说他媳妇怀的二娃也七个多月了，他最近不敢去太远的地方做生意，怕媳妇生了。
他说话时一直用眼睛看我，像在询问什么。老太太说我很好，我就冲他笑。
1980年9月20日
上次富贵送来鸡蛋时，我就问老太太我们为什么不养鸡。老太太说她腿脚不好了，拴住腿脚也不好，自从女儿出嫁后家里就没养过能跑的东西。
我说我可以试着养。现在家里就多了鸡、猪、兔。
老太太说天快冷了，太小的鸡养不活，是富贵把自己家的半大鸡抓来几只，还送来一头小猪和两只兔子。
“咱们欠富贵的饥荒太多了，明年春天家里的地咱们都自己种吧。你去和有成说梁上那几亩地咱们也自己种，让他给腾出来。你媳妇明年生完孩子咱们家里就有劳力了，我看孩子，你俩去地里。”
老太太在精打细算着，不知道从哪天起我也开始喊她“妈”了。
有记忆已经两个月了，别人家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着，而我家老太太每天盯着我，拴住也不怎么去地里干活，原来家里大部分地都送给别人种了，他们只种了一点，够两个人的口粮。
1980年9月23日
今天是中秋节，拴住前几天去县城买回来几个花牛苹果，还有几个梨，拴住的姐姐送来几个月饼。
几天前离这不远的一间房里就挂起了一个做月饼的大铁东西，还生了火，日日夜夜飘出来月饼的香味。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加工月饼，而我们家却没有去，我们可能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了吧？
1980年10月23日
农忙完了，村里的女人开始串门，男人开始聚集在小卖店喝酒打牌。
婆婆和拴住盯我不像之前那么紧了，我听他们私下说过，我确实已经忘记之前的事情了。难道没忘记，我就需要人盯着吗
我家偶尔会来几个串门的女人，最常来的就是大宝妈。她住在隔壁，有事就会把三岁的大宝放到我家，以前是交给婆婆看着，现在我也帮忙看孩子。
大宝妈教给我很多带孩子的方法，尤其是孩子出生前需要准备的东西。我和婆婆开始用旧衣服给宝宝改造东西了。
1980年11月3日
最近宝宝可以在肚子里和我做游戏了。每次我摩挲肚子，他就开始踢腿，我摸哪儿他踢哪儿，就冲着这活跃程度估计是个男孩子。
有时候我给他背诗讲故事，有时候我和他说话。
在这里，人们说什么我很难听懂，经常靠看人的表情去猜内容。
我到底是哪一个地方的孤儿呢？口音和这里的人相差好远。不过孩子出生我就不再是孤儿，我是妈妈啦。
1980年11月15日
今天天好冷，屋里生起了火炉子。但是我家煤炭少，每天只能在一个屋点一两次旺火，其他时间就用灰压着火。
婆婆也和我们在一个屋了，每天烧热火炕，我们坐在上面干活，她教了我很多家务——整鞋样，纳鞋底、缝衣服……
我用婆婆年轻时的衣服给自己改造了一件棉袄，大家都说好看。
1980年11月25日
时间过得好快，我的肚子已经隆起来了。
今天，瘸子进门就向我冲来，用力太大，差点被地上的炉钩子绊倒。
我迅速缩到炕的一脚，婆婆上去拦住了他，边扯住他边喊:“孩子，小心孩子！”
“什么孩子，你没听村里人说那个孩子不是我的吗？大家都说她那个肚子挺的，根本不像怀孕六个月。”瘸子喊叫。
“你不要听风就是雨，别人一嚼舌头，你就回来喊叫，去，先出去转一转。”
这是我有记忆的四个多月来，瘸子第二次想打我，上次我躲开了，这次被拉开了。
1980年12月3日
今天大宝妈来串门，我们聊起了孩子。她说:平安妈到处说你现在的肚子比她快生的时候还大。
平安妈是林富贵的媳妇。平安是他家大儿子的小名，大儿子叫“林安”。
她上个月又生了个男孩，好像起名叫“林平”，邻居们都喊这个孩子“二平”。
二平生下来很小，平安妈见人就说都是因为林富贵那个死鬼把好吃的都给我家送来了，才把她的儿子饿瘦的。
她看见我就带着一种敌意，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有时候说得顺口了，总是会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身边的人就给她使眼色。
大宝妈摸着我的肚子说:你不要听她们胡说八道，我生大宝时肚子大得只能看见脚尖，走路那个难呀，你现在这样正好。
我以前实在不曾留意过孕妇的肚子，好像也没有哪本书描述过。
最近和宝贝互动的更多了，我不管别人说什么。
1980年12月31日
这是1980年日历上的最后一天，我把每一页翻过的页面都收藏起来，用夹子夹起来，这是我恢复记忆以来的第一本日记。
下一年我的日记就可以写在一个独特的本子上了，那是我用攒好的烟盒纸缝成的一个本子，很漂亮，我又让拴住买回来一支新油笔。
但愿明年的日记可以记录更多美好的日子。
整理完一本日记，已经快夜里一点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躺在了母亲身边，握住她的手，希望她能给予我更多的力量。
毕竟母亲经历了人生至暗时刻依然能心存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