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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依偎之间,儿女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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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时间:2014-01-07

    同济真乃得道高僧。

    这是灰渡与晴空不约而同,由心而生的想法。

    当郡主苏涟与“小僧”文祥兴致勃勃往桃花潭去后,品够了北儒魏望庸亲手焙制的“溟山青兰”,心满意足地同济大师与旖景下成了一盘和局,忍痛谢绝了世子“对弈”的请求,借口今日乃佛国寺讲经日,眼看吉时将至,不能耽搁,起身告辞。

    当然所谓“借口”一说,也是灰渡与晴空不约而同,由心而生的结论。

    故而,眼下茶庐之中,空无一人。

    这是因为苏氏五娘感慨山中清爽,提议莫如移步庐外长檐,观苍山长松、对碧空浮云、沐幽谷清风、品沁沁香茗。

    “真乃风雅,委实妙趣。”晴空与灰渡站在距离茶案略远,但见人面,不闻笑谈的恰到好处之地,欣赏在庐外檐下,隔几而跽的一对碧人,文绉绉地感慨道。

    “只是世子煎茶就罢,何故又换了炉子与茶壶?”灰渡感慨不出这么对仗公整的话,却讶异着世子的举动。

    晴空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表示对莽夫的鄙夷,待不作理会,又忍不住卖弄道:“这次不是煎茶,而是点茶,煎茶用的是风炉与茶铫,而点茶却需燎炉与汤瓶,这都是兴于西魏之法,比眼下泡茶更为讲究。”

    而长檐之下,乌几之上,青瓷盏里的茶末这时已被先注入的沸水调成膏状,待汤瓶中的水到三沸,再注入其中,同时以茶筅击拂,随着筅移瓶举,烟雾白蕴中,一棵玉白的翠竹渐渐在碧汤面上展现出来,又隔了须臾,方才溶于碧汤。

    旖景分外讶异——前世之时,世子虽喜以古法煎茶,却并不会这点茶之技,须知这点茶之法虽兴于西魏,可距今已隔千年,眼下世人连煎茶者都甚是稀少,更不论这点茶之技了。

    再看世子那盏,却是浮现了一枝梅树的形状。

    “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旖景由衷而赞。

    “其实要论茶色清亮,绕齿含香,还数眼下泡茶法最佳,不过煎、点的古法,更为风雅罢了。”虞沨微微一笑:“五妹妹一品便知。”

    原来这煎、点之法,需要的都是特制的茶饼碾碎为末,饮来确不如散叶那般醇香,不过也别有一番意味。

    “比魏先生当时煎的那怪味汤清爽不知多少。”旖景浅啜一口,不由想起魏渊当年在沐浑楼上发现一本古籍,照本习之,屡屡煎茶,逼她们品尝,不过那茶汤之中,不是加了葱、姜、桔,就是调以椒、桂、盐,这让饮惯了茶之“本味”的小娘子们,一时无法适应,喝得焦眉灼目。

    虞沨听了这话,不由也是一笑:“师兄一惯认真,既仿前人之法,便按前人之味,我却学得不伦不类,并没有在茶里加别的调味。”

    “不过后来,在我们屡屡提议之下,魏先生才舍了别的,只在茶中加盐,倒也还能入口。”旖景莞尔:“沨哥哥这手点茶之技,可是在溟山书院里习得,怎么魏先生却不会?”

    虞沨淡淡一句:“是另有机缘巧合,并非先生所授。”却忽而转了话题:“今日咱们来得不巧,看来五妹妹‘一血前耻’的打算,应当要落空了。”

    早先那局平手,本以为无论同济大师,还是旖景都不会服气,不想当闻同济大师另有要事,旖景却并无遗憾之色。

    “无妨,将来还有许多机会。”旖景又品了口茶,忽见虞沨似笑非笑,才醒悟到自己表现得太不遗憾了些,却问:“沨哥哥怎么成了同济大师的故人,你往翼州多年,应当并无多少机会与大师会面。”

    虞沨怔了一怔,似乎迟疑,最终还是说道:“幼时身子孱弱,父亲甚为担忧,又兼祖母奉信佛道,故而常随长辈来佛寺祈福,有一段时光,甚至留在佛国寺静养,以乞神佛眷顾,便与大师日渐熟悉了。”

    这一段话,却也并非作假,但依然是隐瞒了一些实情。

    旖景心中明白,却未免有些伤怀,因为他的隐瞒。

    这一世,她似乎,再难得他满心信任了。

    却是一笑:“原来如此。”

    而略远之处,晴空见才子佳人品茗闲谈,渐渐也闲不住了,蹭往一旁正坐在石阶上,手捏一枝槐叶,逗弄着蚂蚁的秋月,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姑娘。

    “不知姑娘可会下棋?”晴空半蹲着身子,将笑容调整得温文尔雅,自觉得也有世子几分风采。

    却不想秋月满脑子对他的映象,尚还是花言巧语、碎碎叨叨,又兼着举止荒谬,委实一员活宝。

    不过秋月是个有教养的姑娘,并没有冷脸相向,故而,回了一个甜蜜蜜的笑颜:“我只会玩双陆,最欢喜叶子牌。”

    晴空怔了一怔,当即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等将来有机会,我教姑娘对弈便是。”

    秋月诧异地挑了挑眉:“我为何要学?你会玩叶子牌吗?”

    晴空呆若木鸡,秋月撇了撇嘴,露出一种“这都不会”的神色,便继续用手中的槐叶,将好不容易经过“长途跋涉”将一粒谷子就快搬入洞穴的蚂蚁,毫不留情地拂开老远。

    半响,晴空方才找到新的话题:“早先与姑娘一处的那位,怎么不见了踪影?”

    秋月便道:“你问夏柯姐姐呀,她奉了五娘的命,去马车里取东西了。”

    “什么东西?”晴空立即好奇。

    “是给世子的答礼。”秋月觉着晴空既是世子的小厮儿,瞒也瞒不住,倒回答得甚为干脆。

    晴空立即瞪圆了眼,又蹭了回去,与灰渡窃窃私语:“五娘竟然给世子备了礼。”

    灰渡在太阳底下,本有些困意,一听这话,立即醒神:“什么礼?”

    “现在不知,咱们等会儿留意就是。”

    “今日可是世子生辰……”

    “可惜也是王妃的忌日,世子从不让人庆祝。”

    “难道五娘知道是世子的生辰?”

    晴空琢磨了一阵,翻着白眼鄙视灰渡:“能不知道吗,如今那幅溟山春秋图可在五娘手中,上面有世子亲手为注。”

    灰渡却不敢确定:“当日我也看了世子的批注,怎么瞧不出来说了那日是生辰。”

    “你就是个睁眼瞎,哪能与五娘的冰雪聪明比。”晴空咬了咬牙,鄙夷更重一分。

    灰渡大怒:“我识字的好不好!”当即伸出鹰爪,直冲晴空的肩膀落下。

    晴空立即矮身,交叉手臂相阻:“别闹,快看,那姑娘拿着礼过来了。”

    果然,夏柯手捧着纤长的锦盒,正袅袅婷婷地从茶庐出来。

    灰渡顿时一怔,喃喃自语:“那东西怎么这般眼熟?”

    夏柯将礼呈上,十分知趣地退往一侧,与秋月一处观察着蚂蚁觅食。

    虞沨眼角微睨,见那锦盒,眉心浅浅一跳。

    纤纤玉指,扶在紫色锦盒上,往过略略一推:“当日得了沨哥哥的佳作,此乃答礼,还望莫嫌简薄。”

    “五妹妹的答礼,不是早给了么?”虞沨微微垂眸,尽敛情绪,只是语气之中,似乎又有淡漠疏冷。

    旖景便是一怔,好一阵才省悟,他说的,应当是那个荷包,连忙解释:“不敢瞒哥哥,那荷包原本是……当日洲哥哥所求,我被他磨得不行,方才勉强答应,但我女红生疏,委实不耐烦绣那些东西,才让丫鬟代劳,又想既然要赠洲哥哥,自然少不得你与三哥哥的……得了沨哥哥的画作,却怎好以丫鬟绣的荷包为答礼,也太简慢了些。”

    这一番解释,颇显凌乱琐碎。

    虞沨微微一笑:“那个青竹田园的笔筒套,我甚为欢喜,五妹妹又何必自谦。”

    他果然发现了!

    旖景俏面一红,只恨不得满地找缝,好一阵才解释道:“得知沨哥哥喜竹,才勉强绣得,使终是针线粗陋……今日这礼,是与沨哥哥的生辰礼,寻来也废了一番功夫,还望哥哥笑纳。”说完,鼓气勇气看向虞沨,似乎带着企求。

    欠你的委实太多,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偿还,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弥补,不想再愧疚,更不想再遗恨,请你……

    少女空蒙清澈的乌眸里满是哀求的神色,让虞沨心中一沉。

    但那好不容易才聚集的疏漠,却悄然瓦解了。

    “多劳五妹妹牵挂,沨,委实感激。”终于,打开了锦盒,展开画卷。

    岚中客的《仕女踏春》,是他废了一番心血,方才求得,当知她专程去天一阁求购,毫不犹豫地就舍了心头好,却不想,这一幅稀世奇画,却在今日,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一时之间,虞沨心头涌动着的五味杂陈,酸甜苦辣,连他自己也难以分辨。

    却闻身后,一长一短,倒吸凉气的声音。

    却是晴空与灰渡不知不觉已经上了长檐,两双目光都粘在了画卷上,黑白迥异的两张面孔,却如出一辄的目瞪口呆。

    虞沨顿时觉得脑仁发痛。

    旖景一双乌溜溜地眼睛,好奇地盯着那两个活宝。

    灰渡首先反映过来——因世子森冷的目光,警告意味十足,让他醍醐灌顶,待要赞一声真是奇画呀!却忽然清醒,以他大老粗的本质,哪里认得什么名家画作,只得干咳两声:“画里边的娘子真美!”

    晴空紧跟着也在世子冷剑般的目光下清醒,却是满脑子浆湖——这幅画不是世子珍藏着的么?怎么五娘手里也有?难道五娘手中的是赝品……

    动了动嘴唇,刚要说什么,却觉得身子一轻,又被灰渡提了下去。

    晴空手舞足蹈地挣扎,好不容易脚踏实地,却仍然被灰渡铁锁一般的手臂摁着,不由咬牙低吼:“放开我,我得提醒五娘,她那幅是赝品,也不知是哪个无良商家……”

    “别乱来,五娘那画是真的。”灰渡长叹。

    晴空睁圆了眼睛:“那世子手上的是赝品?”

    却说旖景,看着那一文一武须臾而至,又须臾远离,忍不住笑了出声:“哥哥这两个随从当中有趣。”

    虞沨无奈,合了画卷:“五妹妹这礼,委实太重,岚中客的画本乃遗世之宝,更何况这幅《仕女踏春》,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宝剑赠英雄,这佳作当然要赠识作人,沨哥哥喜欢就好。”旖景却如释重负。

    一时没有察觉,虞沨望过来的眼神,沉晦之中,也带着摁捺不住的一丝欣喜,仿若穿透夜幕的孤寂却灿烂的星光。

    不知不觉,将近午时,苏涟身边的近卫归来禀报,说郡主在桃花潭游兴甚佳,又发现那里有家食肆,已经点好了美味佳肴让店家准备,请世子与五娘同往。

    故而,虞沨与旖景各自上了马车,由那近卫在前领路,一行人前往桃花潭去。

    而在晴空孜孜不倦的追问与疑惑中,灰渡到底没能保守住秘密,将那名画易主,又物归原主的一段故事合盘托出,晴空大为兴奋,忍不住在马背上手舞足蹈,冲灰渡说道:“咱们未来的主母,还真是善解人意呀,她怎知世子最稀罕的是岚中客的画作?”

    灰渡深以为然地点头赞同。

    锦阳京的七月,天气真是琢磨不定,前一刻方才骄阳似火,忽而一阵疾风,卷来乌云密布,一阵轰鸣尚远,却已雨落如瀑。

    世子到底还记挂着晴空,卷帘问他,可要上车一避。

    晴空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蓑衣,闻言感激涕零,还不待道谢,却又一声惊呼,虞沨但见灰渡打马向前,心中不由一紧,还不及问,便听晴空说道:“苏五娘乘坐车的马车陷入泥里了。”

    原来这雨势来得又快又急,转眼就让天地间混沌一片,行在前头的卫国公府车夫一时不防,竟然将车陷进了一个泥坑,虽不至让车厢歪倒,但一番手忙脚乱之下,却没办法让车驶出泥坑。

    灰渡也不待世子嘱咐,先赶上前去帮手,晴空也发挥了长随的“权威”,下令车夫将马车赶了上前,打马而去,劝说五娘:“这时雨势太急,五娘莫如先上世子马车,赶往食肆。”

    秋月与夏柯也是一阵劝,虽在马车里不至淋雨,可眼看着电闪雷鸣,分外吓人,当然愿意五娘先离了这险境。

    “五娘且先行一步,奴婢们随后就到。”夏柯一边替五娘带好斗篷、一边冲晴空致谢:“有劳小哥,替五娘撑一撑雨遮,先照顾着前行。”

    旖景原想让秋月与夏柯一同先行,两个丫鬟却一番推辞,说跟的人太多,少不得聒噪,扰了世子清静便为失礼,再说她们也没备油衣,这时出去,还不被淋成了落汤鸡。

    旖景无奈,只得全副武装的下了车,由晴空护着过去,尽管如此,脸庞鬓发却也被暴雨淋湿。

    隔案坐下,旖景多少觉得有些狼狈,再加上车行雨中,比往常更添颠簸,旖景一手拭着雨水,一手还要扶着案几,难免歪歪倒倒,这更让她深觉失礼,只顾忙碌,不敢看近在咫尺的世子是什么神情。

    而晴空自然也没有再入车厢“避雨”的打算,在狂风暴雨的洗礼下,笑容分外舒畅,就是被好奇心折磨得难受,几次忍不住想偷窥,都念叨着“非礼莫视”的圣人之言,强自摁捺了下来。

    虞沨见旖景手忙脚乱,也觉得不忍,稍微迟疑了一下,方才伸出手臂:“五妹妹还是过来吧,靠着车壁,也稳当一些。”

    纤长的手指就这么摊开在眼前,让旖景无法拒绝。

    于是,再一次,十指相握。

    两人并肩而坐,虞沨方才松开了手,垂眸之时,但见少女清新有若白莲花的面庞,染着雨水的湿润,越发地清透,有一抹胭色,淡淡蕴染,像极了白莲花的粉蕊,一边鬓发还有雨渍,沿着面庞滴落,淌向唇角……

    不觉就那么突兀地,捉住她慌里慌张的手,取下那方锦帕,替她擦拭。

    那一刹那,旖景呼吸微窒。

    只觉得视线越发地沉重,抬不起来,只落在他一角青衣上。

    锦帕微凉,而她的面庞,分明发烫。

    他的呼息,轻微柔爽,仿佛微风,从她的额头拂过。

    来自于他的身上,清浅有若草木的气息,极为熟悉。

    原来,她是觉得熟悉的。

    一刹间,时光仿佛凝固,又仿佛极速退后,回到了从前。

    可从前两字,却又让她心生锐痛了,实在无颜,再说从前。

    旖景没有抬眸,自然看不见面前少年那双纤长的凤目,在这一时,似乎也染了雨意。

    可就在这时,马车终于驶上了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疾雨,冲得泥泞不堪的坎途,剧烈地一个晃动。

    心神恍惚的旖景身子往右一倒,轻柔的樱唇猝不及防地划过虞沨的手腕。

    他的脉搏微凉,而她的香唇柔暖。

    一句抱歉尚还不及出口,剧烈地晃动让旖景彻底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又是往前一“扑”,这一次她的唇,慌张地印上了他的胸口。

    怀抱里突如其来的重量,让虞沨心跳一窒,耳畔“嗡”地一声闷响,思维有了刹那的凝固。

    旖景只觉得自己周身血液像是三沸的茶汤,她简直怀疑面庞就要燃烧起来,莫名又忽然地想起早先的茶盏里,渐自显现的一株白竹……这时她的脸上,不会也像那盏茶,显出什么画面吧……

    “别动。”却听见耳畔轻轻一声,低沉,却清越。

    虞沨一支手臂撑着车厢,一支手臂迟疑着,轻轻搂紧了少女的肩膀。

    “这一段路太颠簸了,靠着就好。”他的嗓音依旧平缓,可那呼吸,却似乎比天地间的这场风雨,更加地凌乱。

    微微闭目,就这么温柔地将她稳稳拥入怀抱,他的面庞忍不住一侧,将鼻尖贴着她柔软的发丝,玉兰花香的味道,让他如坠梦境。

    这一个相拥,隔了那么长……

    他的掌心微凉,放在她的肩上,手指轻搐。

    一切苍凉不堪的记忆,任其尘封,在这一刻,在这一刻,就在这么短短一刻,放纵着沉沦,什么也不想……

    隐隐有雷声,似乎在极远的地方,风雨在山野间呼啸,却近在耳畔。

    可这么闭上眼,这么相拥着的两人,只觉得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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