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完结篇·万事胜意
医院的消毒水味过于浓郁,差点把隔夜饭顶出来。
钱赛天到达南城市中心医院的时候,太阳刚冒出个尖儿。
门口守夜的警察靠着休息椅睡得东倒西歪,病房大门紧闭,灰青的门色更添凄凉。
她站在门外做足了思想工作。
即便知道没有性命大碍,但是她也不愿意看到他缺胳膊断腿。
深呼吸几口气,钱赛天轻手轻脚推门进去。
苍白的病床,惨白的墙壁。
她慢慢靠近,病床上那人手腕的石膏越发清晰,被子盖得规规矩矩。再往前一点便能看到他的脸。
脸上遮盖一层白色的卫生纸。
最后一道防线溃不成军,她再也站不住,扑倒在病床前,死死握着那只独属于男人的大手,无声啜泣。
“干什么呢?”
没哭上多久,身后传来一声男音。
钱赛天抬起头,迷茫地看向来人。
还是劳改后的短寸,白皮狐狸眼,山根低而鼻梁高。
她愣了一下,抽抽搭搭的。
钟观尧走近拦腰抱她起来,把从外面买来的粥和菜放在床头柜上,安慰性摸了摸她的头:“怎么哭了?”
钱赛天也很无语,指一下床上的人,又指一下钟观尧,话不成句:“他……他……”
钟观尧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伸出两指夹起盖在病人脸上的卫生纸:“你不疼了?在这装死。”
莫西林“嘿嘿嘿”的咧嘴大笑,费力爬起来:“我就是嫌他这医院消毒水味道太浓了,用被子盖吧,容易憋死我,所以才放了一张卫生纸过滤一下空气。
“谁知道赛天姐冲进来就拉着我的手,我也不好意思起来啊。”
钱赛天大窘,躲在钟观尧手臂后面哼唧。
“你拉他手了?”他转过来征求本人。
“我看那手,还以为是你……认错了……”
钟观尧一脸不爽,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了一会与其十指相扣:“还是牵少了,以后天天给你牵。”
“秀恩爱,死得快哦。”莫西林不屑地哼哧,“快出去,病人要休息了。”
钟观尧依旧牵着她,大拇指在皮肤上滑动,不忘回头嘱咐莫西林:“把粥喝了啊,留两份给大强他们。”
“那你不吃啦?”
钟观尧得意地晃晃黏在一起的两只手:“我带媳妇儿吃好的去。”
“……”莫西林自己掐自己的人中,直翻白眼,“快滚。”
话虽那样说了,但两个人并没有去吃饭,围着医院的花坛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还以为又是你呢。”钱赛天一点都不饿,或者说,因为受惊而没什么胃口。
“我有那么容易受伤吗?”钟观尧嗔怪地笑笑,在口袋里捏了捏她的手。
“也是,我尧哥最勇敢啦,无所不能!”
她面上多的是欣慰。
毕竟看过六年前那样的视频,很难不担心。
当时钟观尧及时冲过去拉了一下莫西林,那孩子就像遭人下过蛊,浑浑噩噩地对着嫌犯开枪。那一枪打偏了,嵌进邹鹏的大腿,鲜血直流。但也因此,对方才没能射击成功。
而莫西林,被手枪的后坐力吓到,自己撞到墙上把手腕撞骨折了。
钱赛天听后一脸便秘:“你们警校为什么收了个傻子?”
“他就是还小,遇事会慌很正常。其实我们局里的人还都挺喜欢他的,人勤快嘴也甜。”
她听后笑眯眯地仰起头:“你嘴也甜,只不过他们都没机会尝尝。”
他垂下眼眸,眼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澈,干干净净。
“你还记得在假面夜行、咱俩去玩那个密室活动的时候吗?”钟观尧伸出拇指在她眉眼间游走,轻轻摩挲。
钱赛天记得,还记得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本质是个商人,没有心。
“那时候我特别想问你,愿不愿意真的跟我谈恋爱,而不是保持若有若无的关系。”钟观尧说起这件事,心里还是会发酸,“我也不是无所不能,我会害怕,怕你拒绝,怕你没我想象中那么认真。”
——即便如此,我依然想尽全力爱你。
钱赛天双手从他外套里滑进去,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听心跳掷地有声。
仔细想想,失去也没什么不好。她经历过失去、胡乱和卫龙配对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喜欢阿野,才会找一个和他相似近百分之九十的人。
失去过才知道拥有多么可贵。
“对了。”钟观尧还没抱够,怀里的人突然蹿起来,“泰兴那个经济案是怎么回事啊?”
“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七个亿。有人匿名给专案组送去了大批相关流水,直接把泰兴还不上钱的结果扣死。牵扯的公司和人员非常多,过几天就会起诉,我估计啊,”钟观尧牵着她继续散步,“无期没跑了。”
无期徒刑,还有可能是最低判决。
钟观尧接着说道:“有人专门把材料送给专案组,说明送材料的这个人,知道泰兴在被调查,而且跟泰兴还有点过节。”
“你觉得是谁?”
“不知道。”他耸耸肩,“泰兴这几年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我才说这个圈子脏,包括这次查获走私,都是有人匿名举报。”
钱赛天一边感叹群众威力大,一边一惊一乍的:“那高宾宸呢?”
钟观尧摇摇头。
他们顺着邹鹏这条线摸到了洪秀,但经查实,洪秀就是走私案的东家。李大成说洪秀供出自己是受高宾宸指使,但是……
没证据,一点都没有。
洪秀提供了对方经常与其联系的电话,可惜那个电话号码实名人并非高宾宸——前几年通信市场混乱的时候,有许多人为了赚钱而倒卖电话卡给未成年学生。所以调查了也没什么意义。
洪秀说自己所住的房子是高宾宸提供的,局里也去查了,那房子不为高宾宸所属,而是洪秀自己租的房子,有白纸黑字的租房合同。
洪秀当场崩溃,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牵过这样一份合同,在审讯室里大哭大闹。
南城这边算是正式结案了,人赃并获;泰兴集团该抓的人,一个也没放过。唯独剩下一个陈美兰,逃窜在外,逮捕归案也是迟早的事。
钟观尧此时才真正有了“终于能休息了”的感觉。
“哦对了,大嫂走了。”钱赛天猛然想起这事。
“哪个大嫂?”
“你大嫂啊,你三婶婶家那个。”
钟观尧仔细回忆了一下,他跟这位大嫂没什么实质□□集,从她“进门”以来一直很沉默,很少和家里人说话。
“走了呗,我哥都进去了,还不让领证,要我我也走。”
“你的意思是……”她贱了吧唧地贴过去,“要是你哪天进去了,我也可以跟别人跑呗。”
“不行。”他想也没想地拒绝,捂住她的嘴,“咱俩就绑一块儿吧!”
“哈哈哈。”
-
如钟观尧所料,局里控制高宾宸24小时之后无奈放人,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能指出他参与到这几项经济案件中。
人走了就走了吧,钟观尧本来没多在乎,但高宾宸居然给他发来了一条视频。
他违法赛车的视频。
只不过没有拍到脸,就算举报,最多就是批评教育。
高宾宸派人捎口信给他,说找他坐坐。
钟观尧当然会去赴约,顺便带上了纪弈。
两个人站在会所包间外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主动开门。钟观尧说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必须踹门进。
“你怎么不踹?”
“我是中华之子,我踹有损国家形象。”
“就你是祖国的儿子呗,我们都是孙子!”
纪弈还真就一脚踹开重门。
高宾宸一个人在里面,见到他们两个来,无声地笑了下:“坐吧。”
“有事说吧,没空跟你闲聊。”钟观尧靠在大门上。
“怎么?”高宾宸抬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没把我送进去,心里不舒服?”
“不舒服的事不是你没坐牢,而是你挑衅我。”钟观尧懒得跟他弯弯绕绕,神情难得吊儿郎当,“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挺有意思的。”高宾宸站起来,“七年前你挺有意思,也有骨气,能屈能伸,用了三年就让方圆东山再起,是个人才。”
他靠近,面对钟观尧时,稍稍矮了一截,“好好的人才,怎么就去做了警察,还这么冥顽不灵?”
“我有信仰,不像你,咸鱼一条。”
高宾宸没有接他的话,继续说:“现在你也挺有意思的,还有你家里那位。”
钟观尧瞬间敛起不正经的模样,厉色盯着那面透光镜片下深邃的眼眸。
“你以为把股份都转给她,就完事大吉了?你觉得她能撑得起这几个大集团?”
高宾宸贴近,低声道,“你猜,她会不会是下一个泰兴?”
钟观尧握紧了拳头,脸色越发难看:“你想让我上你的船?”
他默然:“我喜欢跟聪明人合作,办事比较轻松。”
“你太贪了。”
纪弈缩到门边,空气里弥漫的火药味让他有点喘不上气。
“是你还太嫩。”高宾宸笑着锤了他两拳,“你太嫩了,再练个十年八年吧。”
“哦对了,你猜为什么参与昆山道赛车一事的所有公司都没能幸免,而汪氏集团却一点事都没有?”临走前,高宾宸提醒他,“狼,往往就在身边。”
钟观尧一言不发,脑中冷静整合这段时间来的所有信息。
“纪弈。”
“啊?”纪弈回过神来。
“桑杨多大?”
纪弈还真不清楚:“他比我小五岁吧,好像。我今年……23?”
“他是群东市的人?”
“废话,我俩小时候见过。”他又要亮出后脑上的疤,“这儿,就是他害我烙下的。哎……尧哥,你这就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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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诽谤钟教授的事与骆姗姗挂钩之后,钟观尧撤诉了。
钟教授心宽,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倒是学校那边开除了涉事学生的学籍,也算给社会一个交代。
从看守所出来那天,骆姗姗异常憔悴。骆正益落马的事对她打击很大,高宾宸置身事外、傲然一身的样子令她恶心。
她是有多蠢才会这么多年帮一个外人间接害了自己爸爸。
又是多蠢会在听说高宾宸无罪的时候而感到庆幸。
钱赛天来接的她,钟观尧也来了,没靠近,一个人倚在车门上等。
“梅曦还说咱们仨找个时间去吃顿火锅呢。”
骆姗姗无言。
“还有我觉得她最近跟纪弈有点苗头,聊天内容特别暧昧。你说她不会喜欢比自己小的吧?”
骆姗姗只扯了扯嘴角,很无力。
“唉,姗姗。”钱赛天搂住她的肩膀,就像当年她在学校外的巷子里为她仗势的时候一样,“错了没关系,我们改就是了。”
她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伏在钱赛天肩头痛哭。
为自己的愚蠢哭,为自己撇清的责任哭,为对不起景年和多多而哭。
钱赛天什么都没有计较,甚至对于景年究竟是不是因为她死的连问都没有问过一句,只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
于她而言,活着的才是最重要的。
送骆姗姗回家之后,钱赛天与钟观尧去了一趟公墓。
钟观尧主动要求的。
认识她少说也有9年了,却还没来得及见她弟弟一面。
“所以,照你这么说,桑杨是那个黄雀?”
“我觉得高宾宸是这个意思。”钟观尧重复一遍对方的话,“他说‘仔细想想,为什么昆山道赛车一事参与的企业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处罚,比如泰兴,陈美兰,于磊,李萌萌,邹鹏,而汪氏集团没事’。汪氏集团,桑杨和汪氏集团有关系吗?”
“汪氏集团是展依依家的,能和桑杨有什么关系。”钱赛天压根没把这两个人往一条绳上串。
“我感觉,高宾宸之所以会这样给我透露,代表他自己也在这里栽了个跟头。”钟观尧边开车边分析,“一定是有什么他没有放在眼里的因素,害他翻车了。”
“当初何泽还跟我说过,说他本来要去参加的,但是他爸妈临时把他叫去参加一个不重要的婚礼。你说会不会是他爸妈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难道进去的这帮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们的阴谋?”
也或者是,参与了阴谋策划。
他倏而想起于磊在南城看守所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安排的是展依依和骆姗姗赛车,钱景年替骆姗姗跑到一半摔下去了。
“展依依是哪个学校的?”
“大学吗?群东大学啊。”
“不是,小学,初中。”
“小学初中跟我都是一个学校,群东二小,群东十六中。”
钟观尧惊出一身冷汗:“你去搜搜,桑杨哪个学校的。”
钱赛天拿出手机在百度上搜索,虽然词条不够完整,但某些新闻里提到过桑杨的学校。
——群东十六中。
“……”
钱赛天嘴巴合不上,“他俩是同学?”
“我觉得不止这么简单。”钟观尧现在只是凭现有逻辑分析,并无有力证据支持,“如果我们假设,展依依和骆姗姗说的都是真的。也就是说,去年赛车一事,陈美兰等人计划陷害骆姗姗和展依依,而骆姗姗本人不知道,以为他们只陷害展依依。展依依提前猜到了他们的计划,于是拉着她明恋多年的景年陪同。而在这之后,因为骆姗姗突然要参与赛车,暗恋她的景年出手相助,害他出了事故。那么你说,在这场事件里,最后悔的人是谁?”
钱赛天直愣愣看着通往公墓的大路,荒无人烟,竟也不比心中更凄凉。
“展依依。”
“嗯。”
后悔自己把他带去,更后悔让他去替自己谈判。
这种后悔而无处排解的情绪逐渐转变为痛恨。
对骆姗姗的恨意,对当天参与昆山道赛车事件所有人的恨意。
“其实我觉得,骆姗姗或许这一次没有看错人,展依依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单纯。”
一个谁都没有放在眼里、乳臭未干的乖孩子,也没人能想到她会有这么深的心思。
钟观尧把车停好,拿上后座的鲜花。
钱赛天还在愣神,脸色煞白。
他们两个到时,钱景年的墓碑前,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展依依站起来,一身黑衣,极为肃穆。
反倒显得钱赛天的牛仔裤特别不合时宜。
这时候再看她,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幼崽滤镜,甚至觉得这个刚满18岁小姑娘的表情,过于成熟。
展依依没有开口,冲两个人点了下头,擦肩而过。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对骆姗姗来说,展依依坏,坏到亲手搞得她家破;对于展依依来说,骆姗姗坏,坏到从小到大都在看她的脸色生活。
但对钱赛天来说,她们两个都很好。
钟观尧还在往前走,她停了下来。
“依依。”
展依依身形一顿,眼底冒出警惕的光,在转过身来的那一刻消失殆尽,笑容和蔼可亲:“怎么了,多多姐?”
钱赛天静静看着她,好像有千言万语。
最终只说了句:“给我当伴娘吧。”
展依依怔了半晌,鼻头一红,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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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简单?”钟观尧嘴上这样调侃,心里很佩服钱赛天。
他虽然聪明,但他做不到她这样菩萨心肠。
他把花摆在墓碑正中间,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小舅子”。
“哪有那么多可计较的,不是有句话说吗,相遇已经很幸运了。”钱赛天想擦一擦墓碑,赫然发现墓前一尘不染——大概是展依依已经擦拭过了,“我们也一样,有玫瑰已经很幸运了。”
她看着那双承载她所有深情的眼眸,是比亘古仅存的那一枚日,更独一无二的存在。
何况还不止有玫瑰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