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落雁·柒
“抱头,蹲下!”
监工和奴工全部在枪口的威慑力下抱头,蹲下来。
只有司机杀红了眼,誓死要拉一个垫背的。
钟观尧见面包车旁还纠缠着两个身影,根本对他的指令充耳不闻。他收起配枪,大步飞过去。
司机也时刻注意着他那边的动静,余光瞥见有人影,捞过钱赛天扔在一旁的棍棒,朝人影跑来的方向挥动。
钟观尧偏头躲过,一个利落地抱摔将司机反压在身下、扭他的胳膊,用力敲击他的手腕。
司机这才丧失了力气,松开棍棒,躺在地上狼叫。
同事支援迅速,身着制服的男人们从车上跑过来,拷住犯罪嫌疑人、查看奴工的受伤情况。
莫西林也及时奔过来,帮钟观尧按住还在反抗的司机。
钟观尧侧头看向刚刚被掐住脖子的人,她被同僚扶起,倒在人家怀中放声大哭。
所有的压抑,在看到那身墨蓝的一瞬间得到释放。
她边哭边喊:“还有一辆车,车牌……号是……jr037,车上还有……你们快去追。”
别人不认识,钟观尧却认识。
那个蓬头垢面,一身伤痕的记者,就是钱赛天。
她哭够了,还不忘给人家的制服擦干净,又道谢又道歉。
小女孩和男孩站在一旁看着,等钱赛天哭完了,他们两个才敢扑过去抱住她,把头埋在她肩膀上无声啜泣。
钟观尧靠在车上吹干燥的秋风,刮得脸皮生疼。
她脸肿了,哭过一场后眼睛也肿,整张头像个大包子,还在笑着安慰两个孩子。
钟观尧讨厌记者和媒体,非常讨厌。
当年就是因为记者笔下的几行字,害得方圆陷入债务危机,害得他所有账号被黑客攻击,害得他全家不安宁。
在他眼里,记者和媒体就是夸大事实、断章取义的存在。
但他此时看着面前那个女人拼过命后的模样,生出对记者有改观的想法。
钟观尧从后备箱取出几瓶矿泉水,走到钱赛天面前蹲下。
钱赛天这才看到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诶?你们两个认识?”莫西林在一旁也惊讶地张大嘴巴。
钟观尧看了钱赛天一眼,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隐瞒对方就是自己结婚对象的事实。
“这帮人抓奴工走私白糖。”他低着头,扭开矿泉水瓶盖,“到时候需要请你做份笔录,别紧张。”
钱赛天双手聚拢在一起,等着他倒水洗脸:“我有什么可紧张的,走私的又不是我。原来那是白糖啊,我还以为是……海洛因呢。”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小声,只说给钟观尧听。
他控制着矿泉水倒出的流速,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脖颈一侧的巴掌印上,如鲠在喉。
一时不知道如何去表达。
“很脏吧,简直毁了我的玉女形象。”钱赛天边漱口边傻呵呵地笑。
“这有什么,我们出任务的时候臭水沟都下过,一个周不洗澡很正常。”
钟观尧说完有些心虚。
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出来自己在安慰她。
“噫,”钱赛天嫌弃地看向他,“那你们也太脏了,真不愧是臭男人。”
“……”
行,算他傻逼。
钱赛天清理自己一共用了三瓶矿泉水,用完之后双手合十对天道歉:“迫不得已才用矿泉水洗脸的,平时我真不是这么浪费的人,您得体谅我受这么多苦。”
钟观尧觉得好笑:“你信佛吗?”
“这叫对大自然的敬仰,你懂个锤子。”钱赛天回头瞪他一眼。
她洗干净之后,俨然又是一副青春少女的元气皮囊,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鉴于这些奴工的特殊情况以及疲惫状态,他们决定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再来详细询问。市局还请了当地最好的心理医生和手语专家,全程陪伴着做心理疏导。
年龄最小的两个孩子死活就要黏在她身边,警察叔叔也没办法,只好简单做完笔录,然后让钟观尧带着他们回城里。
回程的路上,钱赛天睡了一路。快进城时她才醒,歪靠在车门旁愣神。
副驾驶的车窗开到底,沿途干沙洋洋洒洒。午后天阴,压得人更困。
她脖子上的红印在慢慢消退,钟观尧扫过几眼,不经意地开口:“脖子不疼吗?”
“还好。”
“去帝尊不好吗。”何必呢,来遭这个罪。
“好啊,谁不喜欢享清福。”钱赛天说话时有气无力,“谁都想坐在那美一美、和姐妹约个下午茶就有几十万拿,但这些事总得有人来做。只要地球不毁灭,帝尊的家产够富我在内的四代了,所以钱就让别人赚吧,我去奉献社会,实现人生价值。”
外面像是要下雨,风里沾了点湿气,融合着她温柔的语气,轻敲在他心口。每一下都不重,但每一下都击中了最柔软的地方。
她坐直身子,把衣摆掖进裤子里:“金马奖两年就能拿一个,但是共和国勋章可是主席亲自授予,至高无上的荣耀啊。要是拿了,我就是我们钱家上下二十八代的偶像,能吹三辈子。”
“没听说共和国勋章还能颁给记者的。”颁给他倒是有可能。
“那我就做国家的首例,凡事都得有人当个第一嘛。”
钟观尧侧头看着她,目光里有说不明白的情绪。
“你看我干嘛,看路啊!”她猛拍一下他的肩膀,挑眉歪向他,“这么崇拜我?要不要我这个‘国内首位获得共和国勋章的女记者’给你签个名啊?”
“……”钟观尧就不该给她蹬鼻子上脸的机会,“别,这可得按造谣判。”
她哼哧一声。
市区刚铺好的沥青路,色泽匀称。路边光秃秃的树杈子后,是一排排整齐的门店。钟观尧问:“一会儿直接回安置房,你有没有需要的东西,现在可以买。”
钱赛天摇摇头,忽然弹起身子,焦急地拍打他的手臂:“找个澡堂,找个澡堂。”
钟观尧疑惑不解:“你要去洗澡?这个时候?”
“废话,我都多少天没洗澡了,我难受得要死。”钱赛天搂过两个小孩子,“还得帮他俩好好洗洗。”
“你要帮男孩子洗澡?”钟观尧表示不能理解。
钱赛天“嘿嘿”笑着,看向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当然不是啦。这不是有你这个男孩子嘛。”
“……”钟观尧气得想拔方向盘,“你要让我帮……帮他洗澡?!”
“不然呢,难道澡堂能放我进男浴池?那我也不介意。”
钟观尧无语了:“他们身上还有伤,没办法洗。等去医院处理完再洗吧。”
钱赛天一本正经地拒绝:“不行。这样怎么去医院,就简单洗一洗,不会感染的。用纱布提前给他们包上。”
钟观尧不同意。
钱赛天妥协:“那好歹用湿毛巾帮他们擦一下啊,要不然伤口溃烂得更快。”
“……”钟观尧不说话。
“天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爱心啊!”钱赛天拔高声音指责他。
钟观尧百口莫辩:“我……”
“你怎么回事儿?孩子都这样了,你看看他们的脸,除了灰就是泥,洗个澡怎么了?你太没爱心了。你把我们放下,我自己给他们两个洗!”
跟他玩道德绑架这套,呵呵。
不得不说,还挺奏效。
钟观尧最终还是带着他们三个去到方圆百里唯一一家公共浴池。
男孩不想跟着钟观尧,有些抗拒地往钱赛天身后缩。
钱赛天把他拉到面前,轻声细语地哄:“别怕,他是好人,不会欺负你的。如果他欺负你的话,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告诉他妈妈,让他妈妈教训他,好不好?”
“……”钟观尧一脸无奈,但想到她这是在哄小孩,只好忍着。
男孩跟在他身后走进澡堂。
钟观尧从来没看到过这么狰狞的伤口。
大部分已经结痂,身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除了伤口就是淤青。
他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不小心碰到男孩的伤口,男孩浑身一抖,但也不会喊疼,安静地像一尊雕像。
“你叫什么名字?”他没话找话。
男孩拘谨地回答:“陈星。”
“多大了?”
“14。”
“……”这么小!
钟观尧问不下去了,陈星显然也不喜欢说话,习惯低着头,不看任何人的眼睛。
他暗自叹口气,似乎能明白钱赛天为什么宁愿遭罪也要把这些人救出来了。
如果没人早日把他们带回来,不知道类似陈星这样的孩子,以后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怎样的恨意。
女孩子洗澡是真的慢。
钟观尧和陈星在外面足足坐了24分钟。
陈星特别安静,就坐在一旁看他玩单机拳皇,一副很神奇的样子。
钟观尧把手机递过去:“你试试?我教你。”
陈星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在钟观尧的指导下毫无疑问地战败。
钟观尧被他僵硬的指法逗笑,陈星看到他笑了也跟着咧开嘴,笑得腼腆又可爱。
“玩儿什么呢?”
突然闯入的女声,突然靠近的脑袋。
她的头发半干,散发着洗发水的花香,蹭进钟观尧的鼻腔。
他下意识往后退开:“你在里面煲鸡汤?这么慢。”
“……”钱赛天咬牙切齿回了一个,“滚。”
陈星高兴地指着手机屏幕给钱赛天看,她为了看清楚而把长发别到而后,露出雪白又光滑的轮廓。
钟观尧一愣,抓住她的手腕:“你耳朵怎么了?”
经他一提醒,钱赛天才想起来自己的耳朵流过血,凝成血痂:“被那群畜生打得呗,当时我还以为自己要聋了。”
“你不早说。”他站起来,拖着一大俩小往车上走,“赶紧去医院。”
钱赛天甩开他的手:“哎哟,这不就要去了嘛,轻点儿行不?”
她举起发红的手腕,“您是经过专业训练的铁砂掌,我可不是。”
“……对不起。”
陈星特别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忍不住多吸了几口。由于他从小不爱说话,所以自学了一些手语,勉强能和小女孩交流。
钱赛天直到帮他们挂号的时候才想起来问名字:“妹妹叫什么名字?陈星,你问问她。”
陈星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小耳朵。”
小耳朵和陈星都记不住自己的身份证号,只能用钟观尧和钱赛天的姓名来挂号。
钱赛天被钟观尧按在座位上检查。
“耳膜轻微损伤,没什么大事。”医生几笔在病历本上写下诊断意见,“拿个药擦一擦,很快就没事了。”
“谢谢医生。”
钱赛天领了药格外高兴,正在候诊室外等陈星和小女孩做全身ct扫描。她看一眼一直在玩手机的钟观尧:“你们任务不是还没结束吗,那辆车找到没?”
“找到了,半路抛锚。”钟观尧的注意力依旧在手机上,“托你的福,抓到的几名监工正在接受审讯。这次算是一锅端,就差真正的大老板了。这案子追了一年多,离成功只差一步。”
“你不用回去吗?”
“……”这意思完全是在催他走,“用。”
“那太好了,你走吧。”
果然。
“车借我。”
瞧。
嗯???
“你搞笑呢?这是南城,车是当地警局的,怎么可能借给你。”钟观尧嗤笑一声,“你当你是漂亮国总统,还想呼风唤雨?”
“不借就不借,屁话那么多。”
“……”钟观尧不懂她脾气为什么这么暴躁,“你要干什么,我可以送你去。反正他们两个也是案件的受害人,我有责任护送。”
钱赛天感动地眼泪汪汪之余,忽然想起一件很骄傲的事情:“你们追查一年多的案子,我一出手,立马就解决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钟观尧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配合她:“为什么?”
“说明我是侦查天才啊。”
“……”
“你看,你说要出差,我不知道你去哪儿,然后我又被派到这里,恰好咱俩跟的是同一个案子。说明什么?”她自问自答,“说明咱俩天生一对啊!”
“……”
钟观尧没搭理她,看了一会手机后又抬起头来:“你在哪儿学的这套?”
据他对钱父钱母的了解,两位长辈都不是信口开河的性格。
钱赛天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追问。
说好了不干涉,就是不干涉。
耳鼻喉科的医生打开诊室的门,示意他们两个进来。
她指着电脑上他们完全看不明白的ct成像片说道:“你们家孩子啊,年纪正小,还有残余听力,不过建议去大城市治疗一下,咱们这地方小,没有那么专业的设备。”
“治疗一下?”钱赛天看一眼小耳朵,又困惑地看向医生,“您的意思是……”
“戴上人工耳蜗,她就可以听到外界的声音,像个正常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