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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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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安越在吃饭的时候直接宣布了这件事。季翔明早出发,要赶下午的飞机。

    苏元夫、姜菀菀他们都很震惊,岑冬莲也忍不住问:“这么赶啊?”

    季翔没说话。安越点头:“嗯,我已经帮忙叫好车了,明天早上七点走。”

    从那坡出去到望州机场,得好几个小时。时间的确得提前。

    不知道为什么,苏元夫看着季翔忽然觉得不忍心,“安越姐,这雨还要下好几天呢。”

    姜菀菀:“是啊,我们不是还要过两天再走吗?到时候一起回去就好了。”

    童茜问:“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

    气氛突然很怪。两个人出去谈了几分钟后,回来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季翔打了一上午牌后,在房间睡了一下午。安越则自己忙自己的,一到晚上刚坐下来就说了这件事。

    实在是很突然。

    安越扒着碗里的米饭吃:“大家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季翔只是临时和我们搭个伴,不是同一个团队的。”

    接下来,没有人敢再说一句话。季翔吃完饭后回了房间,童茜去抱小宝,苏元夫和她们一起收拾餐桌。

    苏元夫感觉今晚的季翔比第一天来那坡,安越不带他一起出门的那个早上还要可怜。像是突然被人抛弃了一样,突如其来的一棒子,把人给敲懵了。

    他凑到安越跟前,有些打抱不平:“安越姐,如果翔哥没急事的话,让他多待两天怎么了?这几天大家各忙各的,说实话都没好好聚。好不容易歇了下来,怎么又把人赶走?”

    安越说:“我们是来做田野调查的,不是来度假。”

    一句话,把苏元夫给打了回去。他看着眼前的安越,突然觉得很陌生,但又觉得这才是她。她的目标明确,重心都放在采集民歌风俗上,从来没有漂移过。

    姜菀菀看到苏元夫灰头土脸地退下,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小声说:“别问了。”

    -

    晚上,安越的肚子一抽一抽地疼。她没有再晚上洗头,也没有人再来敲她的窗户。岑冬莲今晚也没有再去村长大姐家对歌,铺好了床两人一起睡下。

    岑冬莲晚上打呼噜,怕吵到她,一直都是抵足而眠。

    关了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安越听到她在床尾叹息一声,然后感觉脚踝上戴的东西被人用手摸着。长年累月磨出的茧子,指腹蹭到她皮肤上带起一丝刺痛。

    桃核雕的一条小鱼,还有一颗犬牙。起初安越下乡时,特别怕民间的各种禁忌和鬼神。于是当年认干妈的时候,岑冬莲就给她戴上了这个。这两样东西在民间是可以辟邪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安越感觉戴上之后噩梦也都少了。

    冬婶忽然感叹道:“我还记得那年冬天,你们老师带你们第一次来那坡,十几个孩子,就属你最内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不说话,也不理人。不知道是怕生,还是在想什么没走出来。来到我们这儿说要做什么田野。录民歌的孩子,嘴巴都特别甜。一见面就叔叔阿姨的叫个不停,甚至没个规规矩矩的流程就叫干妈的也有……只有你,见谁都冷冷淡淡的,一点都不讨喜。就连现在,小夫和菀菀那三个孩子,叫我干妈都叫得比你勤。”

    安越笑,“那为什么干妈还是收了我。”

    村里人收干女儿也不是那么随意的。要先算八字,再择个吉日,带好礼品去拜。这一整套流程走完了才算完。

    当时安越的八字和她的确实合,但不是最合的。

    岑冬莲叹了口气:“…我哪儿知道?当时就是想,像你这样嘴笨,又不会来事儿的小姑娘待在村子里,肯定要受欺负了。”

    可她舍不得啊。

    舍不得只能留在自己身边好了。反正她现在差不多算是无儿无女的,认个干女儿也没什么。

    安越心头微微发涩,喉咙紧了紧:“干妈,就算我毕业了,以后不干这个,以后也会回来看您的。”

    岑冬莲咦了声:“咱们呐,就是露水母女缘。亲妈亲女儿都不一定一辈子相伴的,长大了总得有人要走,人老了也有人要死。这世上各有各的福分,走到哪儿就算哪儿了。你现在叫我一声干妈,我也把你当女儿看,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当下的,但当下有这份情就够了。长远的事儿谁能真的看明白呢?我疼你也不是指望你有一天真的给我养老送终。”

    心头鼓鼓涨涨的难受。岑冬莲又轻轻地拍着她的脚踝,说:“有些事情不必想得太复杂,就像我们种地,到了春天,该播种的就播种了。你站在田埂上东张西望地不敢下地,一旦错过了好时节,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什么都捞不着了。”

    “你说小季人也挺好的。你这一下子把人撵走,他就是再喜欢你,心里也会难受啊。”

    ……

    半夜,安越被疼醒。爬起来找包里的布洛芬,可是翻了好久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带。她生理期一向不准时,这回提前了,来势汹汹得难以招架。

    咬着牙,只能捂着肚子到厨房烧壶热水。客厅的灯一亮,安越被那黑影吓了一跳,看清之后,胸腔泛起一阵酸意。

    少年坐在椅子上,右手边放的是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他这个样子,像是已经坐了半宿。似乎也没想到安越会半夜起来开灯,眼睛闪过一丝惊诧,随后又压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

    季翔拧起眉毛,看到她惨白的唇,起身走过去:“你怎么了?”

    安越眼眶酸酸涩涩的,张口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腹部绞痛难忍,脚一软,季翔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看她捂着小腹,季翔瞬间明白了什么。

    “我带你去医院。”

    安越抓着他的胳膊,气若游丝:“外面还在下雨。而且你明天早上还要赶车。”

    季翔被气得发抖,“你到现在还惦记着赶我走是吗?”

    安越没说话。眼睛涩得难受。看到他刚才坐在这里,她其实就很想说自己后悔了,不应该对他说那句话的。

    现在,他抱着她,强硬得不容置喙的语气里带着独属于季翔才有的温柔。

    “乖一点,先去医院。”

    -

    凌晨三点多,乡镇上的卫生院人很少。护士给他们开了间病房休息,季翔默不作声地用毛巾擦着她湿漉漉的发尾。

    半个小时前,季翔冒着雨在外面找辆摩托车载着人一路狂飙,硬是把一个小时的车程缩短了一半。

    护士刚给她打了支止痛针,怕有副作用,季翔一直守在这儿。这个点,乡镇上除了卫生院还开着,商店都关了门。季翔忙上忙下的,先是去护士站要了包卫生巾和几袋红糖姜茶,又打了盆热水给她泡脚。

    杯口热气腾腾,安越接过他手中的茶杯喝了几口,暖流顺着食道缓入肚中,被疼痛麻痹了的神经活络了过来,浑身暖洋洋的。

    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季翔坐在椅子上,背靠着墙。皮肤冷白,刚刚淋着雨过来,被雨水洗着的唇又红又艳。他脱掉了湿漉漉的外套,里面只穿着一件薄卫衣。

    看着冷冷淡淡的人,此时却像只柔顺的大型犬,情绪全部铺开,喜和怒都写在眼睛里。安越被他看得发麻,一颗心都被揪紧,心痛之余又带了丝陌生的甜蜜。

    “你明天几点走?”安越低头,指腹擦着杯沿。

    季翔呵笑一声。不知道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七点。”

    车是她定的,机票是她买的。总不可能被疼了几个小时就忘了。现在她小腹还有些难受,脸色都被折腾得惨白。季翔不想跟她计较这么多,把她手中已经凉掉的姜茶拿走。

    “对不起。”安越依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季翔有点生气了,起身把灯关掉,室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早点睡吧。”

    “别走。”

    安越心一慌,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外面雨声不断,狂拍着玻璃窗,接着惨淡的夜色滑下一道道痕迹。心摇曳得像外面被大雨冲刷着的树叶,摇摇欲坠。

    季翔回头盯着她,那眼神中藏着隐忍的爱意,最后只能扯着唇角无力地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绝情的。”安越抓着他的手腕,没松开。他似乎也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她拿捏着,一点反抗的想法都没有。

    季翔说:“没有。”

    “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安越抿了抿唇瓣,“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不高兴吗?其实没有什么突然,我觉得人活着本来就挺没意思的。”

    “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如果你觉得我长得好看才喜欢我,可是这个世界上好看的人那么多;又或者觉得我这人挺有意思的,想试试看,可是你相处久了就会发现,我这人怎么这么没劲。说白了,我没有好看到独一无二的皮囊,也没有令人痴迷一生的灵魂。”

    “季翔,我是个自私又霸道的人。”安越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带着令人哽咽的、压抑的情绪,颤颤巍巍地剥开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对他说,“如果我爱你,我会自私地想要从你这里掠夺所有爱意,来填补我想要被爱的欲望。可是我清楚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我没有办法,也不允许自己这么…不理智。”

    或者说,有这么疯狂的想法。

    室内夜色如水,隔绝着外面的风雨。深夜,医院里静悄悄的,乡镇里没什么人,感觉这个世界上静得只剩下他们。病房内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说完这些话后,安越更是屏息等待,胸口堵得像压了块石头,却又觉得如释重负。

    她像个囚徒,等待着宣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也没多久,因为等待总会给人造成度秒如年的错觉。一只手忽然覆盖在她抓着他的那只手上,掌心传来的温度熨帖着她微凉的皮肤,以及那颗颤巍的心。

    “安越,你的手好冷。”

    她的眼泪,忽然刷地一下就掉了下来。他回身,握住了她的那只手,放在自己的唇边。季翔没说话,只两只手包裹着她的。和他的比起来,她的手那么小,冰冰凉凉的,好像总是这么冷。

    安越别开眼,让眼泪在他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滑下来。语气强忍着颤意,“你说我是不是挺没良心的?像是利用别人的工具。等你走了,我也会走,可能以后毕业也不会再来这里。”

    季翔沉默了好一会儿,“其实睡觉的时候,话很多的不只是苏元夫一个人。小宝也对我说过很多,你知道他都说了什么吗?”

    “他说,因为贪玩,又野,他穿破过很多条裤子。奶奶都没有耐心缝,是姑姑一针一线缝好的。奶奶腰不好,地里剥好的玉米没法扛回来,是姑姑叫人帮忙请了拖拉机来拉,又一袋一袋扛下车放家里的。还有家里养鸡的鸡窝被狗咬坏了,是姑姑找工具修的。小宝准备上小学了,是姑姑托人买的小书桌,虽然现在还没开始用,但是小宝喜欢。还有那些小人书,文具盒,就连小宝的名字,都是姑姑握着他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季翔看着她倔强又抗拒的侧脸,柔声说:“我不知道干妈怎么想,但是在小宝的眼里,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而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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