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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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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层的雕花楼隐在幽冥,蟠龙金的房梁大柱映着红灯,一双炯炯有神的龙眼睛被映的血红。

    朱门大敞,进去的人却多是蒙着面,或是提着染血的银刀,走一路便滴一路的血,便有小厮跟在后头,一路涮洗着石板上沾染的血沫。

    那楼如同遗世独立一般横在那儿,周围几乎再无别的铺子,唯有一家卖兽肉的店开着,门口琳琅满目摆着肉块,吆喝的是个提着斧头插着腰的少女。

    林焉的目光从那屠夫店一扫而过,看向雕花楼的门楣。

    “没有匾额?”

    “此楼无名,亦名‘无名’。”施天青立在原地,“阿焉想要沉星牢的消息,整个幽冥,当属无名楼最全,进了此门,直走到无路后左转即可。我在此处等你。”

    林焉微微颔首,独自踏进门,一楼空旷,木质的地板上仍留有湿意,三五小厮皆是缄默无声,安静地擦拭着地面和砖墙。

    阴冷如同蛇信子贴在颈后,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他按着施天青所说走到尽头,便见一红衣金线的女子坐于案后,见他来了,随手卷起手里的墨色竹简。

    “二楼买卖灵器,三楼走私秘籍,四楼拍卖行与当铺,五楼可雇佣杀手,六楼回收贩卖情报,七楼为我楼主人居所,客官请勿擅闯。”

    “六楼。”

    那女子伸出手,“六千灵石。”胭脂将那女子的唇形勾勒得格外精致,林焉将灵石交给她,后者妩媚浅笑,将灵石装入灵戒,合上掌心。

    “客官请随我来。”

    她引着林焉坐上莲花台,那莲花轻移直上,女子又解释道:“每层楼都有自己的价码,不可互通,因而无名楼不设楼梯,全凭莲花上下。”

    言罢小门开启,她从莲花台上走下,一只玉手递至林焉身前,“阁下慢些。”

    林焉走下来,便见走廊上一排黑门,多数点着灯,却没有半分人声,女子带着她行至一扇不曾点灯的门前,双手击掌,那门便自动打开,进入时,灯也跟着亮了。

    那女子并未跟进来,直道:“阁下自己进去便是,奴家不便陪同。”

    林焉闻言一扬袍袖,那门便关上了。

    屋内一椅一桌,一方横帘,他坐下来,帘子背后便出声道:“阁下所问何事?”

    “沉星牢地图。”

    对面顿了片刻,似是有窸窣响动,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一只骨瘦如柴的手隔着帘子推过来几卷羊皮。

    “无名楼收入共计这四卷地图,出自不同客人,记录或有不同,请阁下自行定夺。”那声音有几分喑哑,说话间略有咳嗽。

    林焉隔着那布帘看了一眼帘子后头晃动的人影,卷起那几卷羊皮收入灵戒中,“多谢。”

    那人影却已消失了。

    林焉亦站起身来,再次推开门时,那女子仍等在门外。“看来阁下有所收获。”

    她引着林焉重新站上莲花台,林焉却忽然道:“我能否去五楼一观。”

    “阁下若不为雇杀手,只想一观,恕奴家不可放行。”

    林焉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女子一眼,化作淡淡地笑意道:“是在下唐突了。”

    幽冥一行,从抚仙城到虚无十四巷,路过的妖鬼少有不惧怕“白玉京仙官”的,他虽不知缘由,但也大抵能猜到此为常态。唯有两个例外,便是屠月仙和这无名楼中人。

    可屠月仙虽身在幽冥,本质仍是供职于白玉京的仙君,因而对他并无惧色也在情理之中,而这无名楼漫天要价,按着施天青的说法,明摆着做的是仙官的生意,却能不卑不亢,张弛有度。

    林焉倒有些好奇这位楼主人了。

    离开无名楼的时候,问寒的信刚好到了。林焉看完,便发觉施天青正在隔壁的屠户铺子上和那泼辣单马尾的少女插科打诨,惹得那少女时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

    见他来了,施天青向那少女告了别,提着几大块兽肉过来,“拿到地图了?”

    林焉凉凉地扫了一眼他手里的肉,“问寒来信,说孔雀明王已经离开幽冥返回白玉京,他们也没有再追,目前安置在桃花客栈,等我们前去会合。”

    “竟是桃花客栈?”施天青乐了,他一边给林焉带路,一边碎碎念道:“阿焉,我和你说,这桃花客栈是整个幽冥说书说的最好的地方,你既然喜欢听故事,铁定满意。”

    这桃花客栈并未种什么桃花,外头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的客栈,他们二人落了脚,施天青便把买来的兽肉块儿递给店小二,让后者做成菜肴,又让林焉叫上问寒和刘仁一同来打个牙祭,顺道还从林焉那儿死乞白赖地要来一块灵石,还掰成了两半。

    “多了人家又该认出你是仙君了。”说完便无比自然地把剩的半块塞进了自己怀里。

    一桌菜上桌,施天青便煞有其事地叫来店小二,指着大堂正中说书的戏台,“劳您把你们的说书先生请来,我点两回书给阿焉听听。”

    那店小二要去拿册子,却被施天青止住,“不必选,我就听《风月录》和《狐仙宫》那两本儿。”

    “噗嗤——”问寒在一边儿忍不住笑了,“你这么个千年蛇妖,竟然喜欢看这样纯情的言情话本儿,还要带着我们公子一起听?”

    却没想到林焉像是有几分跃跃欲试,“不妨说来听听?”

    问寒一言难尽地看了看自家殿下,默默闭上了嘴。

    是的,白玉京的书库里从来没有故事书,甚至连勉强也能凑合当故事书看的史书也没有,对只看修炼秘籍的林焉而言,甭管是言情话本儿还是武侠话本儿,都是一样的新鲜。

    然而这可苦了那小二,他臊眉耷眼地挠了挠头,还是忍不住道:“时下谁还听这几百上千年前的老故事,早就说腻了,我们新请的说书师傅也不会这些。”

    施天青嘴角一抽,不由得心下叹息,几千年过去了,幽冥还在,无名楼还在,巷尾的猪肚混沌还在,掌书令这官职还在,就连桃花客栈也还在,怎么就偏偏这流传的话本儿变了呢?

    那《风月录》和《狐仙宫》可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就等着拿来给林焉献宝。遗憾完,施天青也没别的法子,只好撇撇嘴问:“那你们有什么?”

    “恕小的冒昧问一句,您四位应当不是白玉京上的仙君吧?”虽然那黑袍紫纱男人的抠缩劲儿不像,可这几人一身气度都并不寻常,总还是多问一句更妥帖。

    问寒正要开口,林焉想起怎么拦都拦不住想给他磕头的那几个守卫,心理阴影还未散去,忙不迭头疼地抢白道:“不是。”

    那小二方才松下一口气来,把看家的话本儿说出来,“如今最火的便是《青霭君夜会相府千金》,《月下青霭》,《青霭梦红娘》……”

    “怎么全是青霭君?”问寒纳闷儿道。

    “幽冥能有如今这还算太平安康的日子过,全凭青霭君整顿幽冥,咱们幽冥是把青霭君当信仰图腾,许多人家都供着的,闺阁女孩儿更是少有不爱听青霭君故事的,如今可热着呢。”

    “不是传闻这青霭君叛出了白玉京?”林焉问。

    “是有这传闻,可我们幽冥的小妖小鬼多半是不信的,青霭君那般光风霁月,爱民如子的一个人,怎会做出叛逃的事?就像我这没见过他的小妖,也是从小听老居客们说他善待幽冥百姓的故事长大的。”

    他喘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

    “你们不知,如今幽冥虽未大乱,可也饱受仙君欺凌,早已不如青霭君驻守时的光景。若是哪家哪户一不小心开罪了仙君,一死事小,被粉碎魂魄永不入轮回,那可彻底没了指望。”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道:“我们如今开客栈的,哪家不得给仙君们上供,那些背后有仙君罩着的店,我们更是不敢抢人家一点儿生意。若是青霭君在,又怎会如此。可惜青霭君在时并未有什么家室,也就是我们后人编排胡诌些风月故事了。”

    说到最后,他察觉自己的失态,抹了把脸道:“罢了,若是四位不愿意听青霭君,还有其他的话本儿,等我给您找来。”

    “哎——”施天青道:“算了,”他转而看向另外三人,“不如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他自然而然地夹了一筷子肉吃了,又拿起筷子给林焉递菜,“阿焉?”

    林焉偏过头,拿起了自己的筷子。

    碰了一鼻子灰的施天青看了看自己的筷子尖儿,纳闷儿道:“阿焉怎的见外起来?”

    林焉学着问寒的样子,极其笨拙地夹了一片茄子到碗里,喜上眉梢地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忽然发觉三道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清了清嗓子,收了方才雀跃的神情,摆出三殿下的架子,“你们看我做什么。”为了消化那一份微妙的尴尬,他又看向施天青,“你不是要讲故事么?”

    “咳……咳,”施天青憋笑憋得辛苦,眼瞅着林焉的眼刀就要飞过来,忙举手投降道:“我讲就是了。”

    他放下筷子,正色起来,“众人皆知蛇性本淫,艳鬼纵欲,好巧不巧,有一日一蛇妖一艳鬼相遇在幽冥,春风一度,就生下了个小妖怪,那艳鬼下了床就不见了踪影,蛇妖就把小妖怪随手卖给了街边小贩,又继续自己的浪荡日子。”

    “你这是编的吧?”问寒质疑道:“哪有人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就连他从前在人间时贫苦到那般模样,他阿爹阿娘看顾着他的吃穿。

    “是我编的又如何,”施天青哂笑一声,眼里看不清情绪,“不过是个故事,何必这样当真?”

    林焉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便听他接着道:

    “那小妖怪长大了些,正好逢上幽冥之主要迎娶花族娘娘,他那买主便将他加了价,卖去修花海,好不容易花海修完了,工头拿着小妖怪也没用了,为了多赚点钱,他就把那妖怪卖给了培养杀手的暗庄。”

    “小妖怪花了三百年的时间,背着一把饮血刀,杀人如麻,啖肉挫骨,成了暗庄里最厉害的杀手,他的代号也在暗庄创下了最高的价码。可谁人能想到,他好不容易熬成了东家的摇钱树,不成想却又被卖给了新庄家。

    “据说这回旧主子赚得盆满钵满,整日和人炫耀自己养了个好苗子。”

    “那小妖怪被卖去做了什么?”问寒沉不住气道。

    “药人。”

    施天青继续道:“被做成药人之后,庄家要把小妖怪卖到幽冥之外的权贵手里,原本也算是解脱,却不料就在要离开的前一夜,那庄家大抵是喝醉了酒,竟然跑到放药人的地下室里熏那催情的烟雾。”

    “这也太恶毒了!”问寒一拍桌子站起身,“既然已经要将药人卖出赚钱,何必还如此□□?”

    他话音落下,周遭忽然安静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四处看看,才又坐下来,拉着施天青压低了声音道:“对不住,我听得太入神,一时竟当成了真的。你接着说。”

    施天青面儿上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半晌,他便又收了神色,垂眸道:

    “地下室里幽暗潮湿,满是血腥。一眼望过去,都是乌压压的笼子。”

    “那笼子外头罩着黑布,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一个要卖出去的药人,他们却互相看不见彼此,也不敢说话。铁笼上附着着灵力,一旦碰到周围的铁杆,强大的电流就会顺着笼子击打周身,痛楚不堪。”

    “凄厉的惨叫声和□□声回荡在地下室里,一声叠过一声,滚烫的汗水和药物催生的欲望将小妖怪的神智逐渐吞没,他几乎抓不住灵台半分清明。”

    问寒一双横眉紧皱,心跳越发快,直勾勾地盯着施天青的唇,等着他说下文。

    林焉却忽然收回了落在施天青脸上的目光,他端起方才小二上的酒,给施天青斟了一杯。

    施天青的眼神眼前酒樽晃动的水波里漫开,直直看向林焉,看起来分明是十分专注的模样,嘴里说着的故事却没有停:

    “东家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近,小妖怪的脉搏也一次比一次快,直到那脚步终于顿在他的笼子前,一瞬间,好像什么声音也没有。”

    “直到‘唰’得一声,黑布猛地被掀开,蜡烛的光刺痛了小妖怪的眼,恶臭喷薄的酒气扑上他的脸,桀桀的笑声响彻他耳边,他抬眼对上那张横肉遍布的脸,笼子被打开,庄家将他毫无血色的下颚捏的青紫,手握上了小妖怪的身体……”

    “然后呢然后呢!”连平素总是寡言少语的刘仁都被勾起了兴趣,“那小妖怪逃出去了吗,还是,还是……”

    “逃出去了。”开口的却是林焉。

    他看了一眼施天青,后者勾唇一笑,忽然端起酒樽与他碰了个杯。

    “真的逃出去了吗?”刘仁向施天青确认,后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终于还是给刘仁卖了个让他揪心的好几个晚上睡不着的关子。

    问寒见施天青不肯讲后文,一张嫩生生的脸气鼓鼓的,见着自家殿下也不帮着追问,一气之下同仇敌忾地带走了刘仁,丢下两个没朋友的千岁大人。

    “因为是要送出幽冥的卖品,所以你被从幽冥居客的册子上革了名,得到了离开的权限。”林焉看向施天青的双眼,“你就是这样逃出去的。”

    施天青目光幽深,勾起嘴角,笑意未达眼底,“我就说你能猜出来。”

    “所以药人是何物?”林焉忽然问。

    施天青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你瞧,我说你太干净。”

    林焉沉吟片刻问道:“与你的血液的特别之处有关么?”

    施天青眸光微动,改口评价道:“干净又聪明。”

    “幽冥有些生意人,选根骨卓绝的少年,用成千上万种毒浇筑其肉身,炼造九九八十一天后,如若没死,便可为药人,其血可用于解毒,一滴价值千金。”

    “如若……死了呢?”

    施天青不甚在意地一笑:“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儿,乱葬岗上一抔土,谁在意呢?”

    林焉的目光从他眼尾掠过,忽而忆起了眼前人展示给他的,如坠深渊的幽黑魂魄。

    是经历过多少的痛呢?

    林焉忽然觉得,施天青丢失了一段记忆,或许是件幸事。

    施天青将他神情尽收眼底,戏谑道:“阿焉心疼我?”

    林焉偏过头,岔开了话题,“那……他如今还在幽冥吗?”

    “早就死了,”施天青从怀中抛出一个人皮荷包,缝纫处还有干涸凝滞的暗红血迹。

    他的脸上露出生冷阴寒的笑,妖冶猩红的唇微微扬起,如同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鬼魅。

    “那夜我将他剥皮抽筋,分成碎块,投食给了鬣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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