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抚仙城
幽冥熙熙攘攘,看起来颇为热闹,施天青有些意外地打量着笼罩在永恒黑夜中的街道,周围隔着几步路便有血红的长明灯。
“一觉千年,幽冥大变了。”
他眼中神色皆被林焉收入眼底,轻笑一声道:“我要去抚仙城寻人,你可说了在幽冥,你带路。”
“抚仙城?”施天青愣了,“我倒不知道幽冥什么时候竟修了这么一座城,这名字听着不像幽冥,倒像是天宫里雕梁画栋。”
林焉听了,眼里带了几分调侃,“生于幽冥,长于幽冥?”
“到乡翻似烂柯人……”施天青摇摇头,冲林焉一拱手,“只能烦请阿焉带路了。”
问寒与林焉对视一眼,当下便要离开,施天青扫了林焉一眼,“你又让他去做什么?”
林焉把怀里的刘仁放下来,微微躬身问道:“你想和我一块儿,还是和问寒一起?”
刘仁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一圈,还是默默攥住了问寒的衣角,林焉笑了笑,对问寒道:“你若事情办完了,就带他在四处玩玩儿。”
言罢,便径直往抚仙城去。
施天青不急不缓地追上去,眼前金丝环绕的纯白楼阁层层叠叠,如笼云雾,钟鼓雅乐绕梁,林焉停在门口,信手掏出锦兰的袋子递给门口的守卫。那守卫打开袋子,让那璀璨夺目的灵石映着双目,冒出幽幽的绿光。
“仙君请——”
林焉正要入内,施天青忽而攥住他的手腕,“我刚从灯里出来,半块灵石也拿不出来,既然阿焉这般阔绰,帮我一起付了可好?”
林焉略偏头,直直望向被握住的腕子,目光一点一点向上移,直到对视上施天青的双眼。
白玉京上不设声色场,约莫千年前,也不知是谁主持在幽冥修筑了这抚仙城,由于入场所耗的灵石昂贵,来此处者多半都是权贵仙君,那守卫担心眼前两尊大佛打起来,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急急调和解释道:“这位仙君给的灵石本就是两人的价格,您请进吧。”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你要抓着我到什么时候?”林焉率先开口。
于是施天青才像是好不容易想起来似的松开手,仿佛一点儿尴尬也没有,无比自然地莞尔一笑,“阿焉果真是温柔又贴心,心里头总想着我。”
林焉收回目光,径直迈入大门,闻言对身后人道:“等你手里有灵石了,记得双倍还我,没还之前,我确实会总想着你是个欠债不还的老赖。”
施天青:“……”
他盯着眼前那个利落谪仙的背影看了一瞬,终于还是追上去,半是啧啧称叹,半是转移话题地环视着四周,“幽冥终年无光,我本以为如今街头巷尾都挂长明灯已是奢靡,却不想这幽冥还能建造出这般永恒白昼的玉城。”
林焉很给面子地放了个台阶,“抚仙城是按照白玉京的制式修建的,城中有三颗夜明珠,可确保此处永无黑夜。”
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暖风和煦,惹人微倦,施天青笑道:“这还真是个放纵声色的好去处,”他贴在林焉耳边,“阿焉平素也来吗?”
“你管我呢?”
林焉说完便停下脚步,望向左边那笔走龙蛇的匾额——妙音阁。他的目光在那匾额上一扫而过,落上二楼玉窗旁的一束红花。
门口一身鹅黄裙的夫人见着他二人驻足,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二位仙君在路上站着做什么,快些进来。”她说完便要拉林焉,忽觉一阵寒光掠过,她猛地松开手,光滑无痕的手背上却仍是落了一道血痕。
清脆声响,纤细的冰针坠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夫人隐去一瞬间的惊诧,往那冰针来处看去,却并未有人,只有林焉身后站着一位笑吟吟的公子,盯着她手上的伤口,似乎极心疼似的。
她把手往后背了背,堪堪维持住脸上的神色,“大人……”
“二楼雅间还有位置吗?”林焉问她。
“有,”那夫人扯出笑意来,唤身后的小厮,“带这两位仙君大人去二楼。”
林焉率先跟着那小厮走了,施天青落在后头,忽然握住了那位鹅黄裙夫人的手,“美人见了血,可就不好看了。”
再松开手时,手背上已然光洁如旧,如同白壁,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鹅黄夫人怔怔地看了一眼施天青的背影,方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宽阔舒适的雅间内已有三两乐人,四五歌姬,并上一双舞女。
花容月貌的二位娘子徐徐拉开门,一排擦脂抹粉的俊俏小生依次敬酒烹茶,引二人落座,施天青忍不住道:“好大的排场。”
方才那位鹅黄裙的夫人再度上楼,端着一盘与那窗外所挂如出一辙的红花,只是已剪断了枝子,浸在清澈的水中。
林焉扫了一眼那红花,淡淡道:“不必了。”
那夫人复又端起那盘子,正要走,却听施天青问:“这是什么?”
“这?”她诧异了片刻,似是全然没料到还有仙君不识得此物,半晌心念回转,眼角便挂上笑,“这是给仙君们助兴用的,大人可要些?”
施天青摇摇头,哂笑一声道:“阿焉在此,我还要什么助兴的物什。”
见没推销成功,那夫人面儿上也不恼,安静地端着盘子离开了,半晌,另一位翡绿裙的夫人上来,递上一本花名册,凝脂玉手轻翻开那册子,软声问道:“仙君可有想见的人?”
林焉没翻那名册,只道:“琴师鸢尾。”
妙音阁每日迎来送往之人众多,不少互相引荐朋友来的。翡绿夫人也没去追问这生面孔为何识得鸢尾,只温柔地点点头,合上册子出去了。
两人相坐无言地看了一会儿歌舞,施天青觉着这阳春白雪的表演没趣儿的很,那曲子空灵又高深,宛如庙堂祭祀的雅乐。
他是个俗人,比起这些,还是更愿意听些风花雪月的小曲儿。
百无聊赖的施天青只好招惹身边的林焉,随口问了句,“你觉得谁跳的更好看?”
却半晌没有回音。
他望过去,却见不知何时,林焉已经闭上了眼睛,此时单手支着头,正一栽一栽的,像极了听老夫子授课时躲懒的学生。
施天青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伴着清绝高雅的乐声走出房间,门外守着的小厮见他推开门,忙低头跪道:“仙君大人有什么吩咐小的去办就是。”
施天青做出“嘘”的手势,那小厮忙噤了声。他才压低了声音道:“带我去见方才那位鹅黄衫的夫人。”
小厮乖顺地放轻了脚步,跟着他走下楼梯,引着他七拐八绕,便到了花圃。那鹅黄夫人见到施天青来似乎并不意外,她随手放下侍弄花草的工具,收了襻膊放下袖子,笑着向他行了一礼,“方才多谢大人替我疗伤。”
施天青扫了眼花圃,甘冽至纯的泉水中浸泡着如出一辙的红花,“它叫什么?可否赠我一枝?”
“此物名红斛。”鹅黄夫人笑道:“这花是东家买来的,不论是东家还是我们,都只知道维持其生机的法子,也谁也不会繁育,买来一枝便只能卖出一枝。因而此物无比珍贵,每一枝都登记在册,若是少了一枝便要拿我问罪,我可不敢赠与仙君。”
“既然这般珍贵,你就这么大喇喇地让我看着这些花的位置,不怕我抢了去?”
鹅黄闻言像是被逗笑了,“看来仙君大人对这红斛当真不熟。”
施天青也不恼,“我并非白玉京中人,也不是什么仙君,搭着朋友的光来此处看看罢了。”
“原是如此,”鹅黄夫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向施天青行了告罪礼,“是我唐突了。”
言罢便细细解释道:“这红斛价格昂贵,饶是咱们抚仙城,也不是每一家酒楼都买得起,你放眼在外瞧,窗户上若是挂了这红斛花枝,便说明这家有红斛售卖。为了防止别家哄抢,东家买回的每一支红斛都是打了咱们店的灵印的,一旦离开这店,那红斛便会枯死。”“
“这么防着护着,”施天青被挑起了兴趣,“这红斛究竟多少灵石能买一枝?”
鹅黄夫人伸手比了个数,惹得施天青倒吸一口凉气,“饶是对仙君而言亦不算廉价,不过一枝花罢了,究竟有什么功效?”
“想来您那位仙君朋友不曾跟您提过,”鹅黄眼里似是有些惋惜,“也是了,这也算是神仙们最大的难言之隐,除了咱们抚仙城,别处的人多半也不会知晓。”
“甭管是妙音阁还是抚仙城其他的楼阁,都分雅间和俗间。这雅间么,便是您朋友要的房,客人多半只是来听曲儿休憩,或许用不着红斛。那俗间,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她的笑意里添上几分惹人联想的暧昧,“活色生香,莺歌燕语,也是红斛最好卖的地方。”
她卖足了关子,才指了指某个隐秘的位置,压低了声音对施天青道:“大抵是修炼费神,白玉京上的仙君,虽然灵力深厚,可九成九都有隐疾,离了这红斛,便不能人道的。”
施天青心里咯噔一声,默默回到了二楼,推开门时,林焉已经醒了。
他睨着施天青神色,总觉着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一点不可捉摸的微妙情绪,若是一定要形容,林焉总觉着,似乎有那么一丝像是怜悯和同情。
他原本还半陷在困意里,懒得同施天青搭话,可大抵是对方的眼神过于诡异,让林焉下意识想说些什么打破这让人难以忍受的尴尬,“你做什么去了?”
施天青坐到他身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林焉片刻,终于还是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努力不去回忆方才听来的秘辛,“见你睡着,我觉得没趣儿,就四处走了走。”
林焉挑眉看向他,便听他又接着道:“生老病死总有坎坷,我身体亦不算康健。”
“你……病了?”林焉踟蹰片刻,斟酌着开口:“还想借钱?”
“我借你便给吗?”
“不给。”
施天青眼见自己一点安慰被对方视若无物,心里头那点儿情绪也淡了,也是,就算有隐疾,林焉也是一掷千金的仙君,让他心疼个什么劲儿。
再者,有病的也不是只林焉一个,他施天青还没顾影自怜呢,心疼林焉,多少有点儿瞎子心疼聋子的意味,大哥莫说二哥罢了。
思及此处,调笑又取代了忧心的面容,张口仍是不着调的戏谑,“也没什么大病,不过是片刻没见阿焉,染上了相思病。”
林焉少见地让他的调戏给逗笑了,笑完他原想绷住神色,可嘴角还是忍不住沾着几分笑意。
“你俗不俗。”他道。
也不知怎么,听着这种话,他竟才有了种安心的真实感,比起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施天青要让人觉得踏实许多。
他正想再说两句调侃回去,那翡绿裙的夫人猛地推开门,步伐凌乱,花容失色,与方才温柔的模样大相径庭,俨然已经失了章法。
林焉和施天青同时看过去,就听她颤着声音,像是瞧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画面,捂住双眼道:“鸢尾……鸢尾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