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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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的仁曾经在猎人手中救下一只狐狸。
母亲认为狐狸是仁的守护神,因为在她生产之时,曾经看到窗外的狐狸在追逐萤火虫嬉戏。从那之后,她与乳母就教育仁,碰到狐狸,要予以尊重与保护。
于是当仁发现一只半大的狐狸跌落在猎人的陷阱中,气息奄奄、血迹斑斑,他便义无反顾地为它解开了裹住身躯的网,而网中本来濒死状态的狐狸,却狡诈地猛然翻身,拖着受伤的右腿,在仁的注视下逃的无影无踪。
等到仁学会打猎时,他才明白,原来当时的狐狸,不过是在演戏。
它装作走投无路、濒临死亡的模样,让猎人掉以轻心,以为猎物入彀,便毋须再警惕戒备。直至他解开狐狸周身的网,它立刻抓住了逃窜的机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幼年记忆中离去的狐狸,与眼前遥遥对峙的巴逐渐重合在一起。
她的背后是直上直下的料峭山崖和呼啸的海浪,潮湿的风吹打在仁的脸上,也让广袤的草地随风摇曳。巴没有退路了,她逃不开,也无法退却,哪怕是拉开弓弦对准仁,也更像是困兽的垂死挣扎,妄图以命相搏,换取最后的逃脱机会。
但是巴引诱他来到此地的,逃亡的她奔走在前方,明明拥有更多的选择方向。
石川师父的话语在仁的耳畔回响——不要相信巴展现给你的任何痕迹,那都是假象。
“为何要箭下留情?”巴问道。
仁紧握着弓弦的手逐渐松开,他放下手中长弓,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与巴遥遥相望。
“你我远不至于到殊死一斗的地步,巴,”仁说道,“你的弓术青出于蓝,或可以协助我抵御敌人。”
远处的巴侧了侧头,回敬仁的又是一阵嘲笑:“你疯了不成?是我训练了那些弓箭手。”
仁坚持道:“那你也理应更明白击溃他们的办法。”
巴丝毫不为所动:“我为什么要相信您,大人?不过是师父的一条新走狗。”
“你明明身怀天赋,却自行放弃拥有的一切——”
“哈,这是石川告诉您的。”
那张狐狸面具遮住了她所有的特征:容貌、视线以及神情。仁只能盲目地猜测,在面具之下,持弓的女人正在冷冰冰地审视着他。
巴再次:“我听闻你就是如此说服斗笠帮的浪人为自己战斗。”
仁蓦然攥紧手中的长弓。
“我失败了,”他说,“斗笠帮并没有接受我的提议。”
“因为他们没有理由相信你,你又为何笃定能够说服我?”
仁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凛冽的海风极其冰冷,潮湿的空气锐利如刀,无情地切割着仁裸露在外的皮肤,那十分的疼,却也不及巴的话语伤人。
他知道她的意思。
龙三没有接受他的提议。
昔日仁幼时的好友,如今斗笠帮的头目带着他的手下转而投靠了敌人。兄弟阋墙、成为仇人,直至仁亲自了结了叛徒的生命,才渐渐明白,为何他没有取得友人的信任。
因为面对饥饿的困兽,一句“我会给你食物、庇护与安全”远不及将食物送到眼前来的有意义。
仁从未体会过生存的窘境,自然无从了解。
连石川师父也不懂,自己究竟为何会与巴走向决裂——他给予她食物、教导她箭术,甚至把她视作自己的女儿,考虑让她继承自己的衣钵。但巴最终选择与其兵戎相向,师徒反目,走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但现在,仁明白了。
仅仅是因为,对于在生死一线挣扎过的人来说,关乎于未来的希望没有任何价值。
他们不相信自己会拥有未来。
“既然如此。”
仁平静地望着山崖边沿的巴:“巴,你我还有什么可谈?”
巴歪了歪头,似是沉思,似是嘲笑。
“只是给你一个提醒罢了,”她说,“当心背后。师父曾经想杀我,小心他对你故技重施。”
“多谢提醒,今日这一切就会在此了结。”
“已经结束了。”
巴冷笑出声,她的羽箭始终对准着仁:“我再次失去了一切,这和过去又有什么分别?”
说完,山崖边的女人骤然放下手中弓箭。
仁的心底一惊。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迈开步伐,然而巴的动作更快,也更决绝。戴着狐狸面具的女人转身一跃,瘦弱的身形于顷刻之间消失在山崖边沿。
她疯了吗?!
仁大步跨向悬崖前侧,俯身望下去,没有巴,没有血迹,有的只是一片澄澈的海面以及拍打在悬崖沿岸的浪花。
仁两手空空地折返,找到了石川师父。
“她本可以杀死我,却没有动手。”仁说。
清理掉埋伏的石川很震惊,却并不意外,他有些懊恼地训斥道:“你让她逃走了?”
仁却平静反问:“您想让我杀死她?”
石川一时无言。
他知道她为何没有动手,巴无非是想制造一个自身陷入绝境的假象,然后说出那番话,好以挑拨仁和石川师父的关系罢了。
只是何必如此?就算仁与石川同样走向决裂,巴成功逃离,也不会改变她在一寸一寸失去阵地的事实。
“她不会死,”石川师父叹息道,“见不到尸首,巴一定还活着,我了解她。她会向北走,去寻找北部残留的敌人收留。仁,我先行一步,会在北方与你会和。”
仁沉默地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在听到师父的判断后,仁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就像是当年放走那只假装濒死的狐狸,明知它欺骗了仁,利用了仁的好心,可当它拖着受伤的腿,依旧灵巧地消失于山林之间时,他依然感觉到了安心。
北方吗。
那抹驾驶着牛车,缓缓消失在视野中的浅黄背影再次浮上心头。
一定会再见的,仁如此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