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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境井仁在卯麦湾再次见到了松。
毗邻沼泽的港湾湿气极重,房屋与房屋之间搭着木桥相互连通。仁的鞋子踩在上面,发出沉重的声响,这让木桥另外一段的女性回过了头,纵使换下了那身与枫叶同色的布衣,她纤细的身形与白皙的肤色,在这色彩凝重且暗沉的沼泽港湾也是那么明亮。
仁在这抹亮色之下眯了眯眼。
远处的松在视线触及到境井仁的面具之时微怔,而后蓦然绽开笑颜。
“大人,”她惊喜地说,“未曾料到,会在这里碰见您。”
所以他又是“大人”而非战鬼了。黄金寺那日的惊恐、震颤,没有在松的面孔中留下任何痕迹。
“你为何会在此地?”仁问。
“我听闻在三条夫人的庇护下,蒙古人不敢靠近这里。”
她在说谎。
黄金寺距离这深藏于沼泽地的港湾如此之远,连他骑着马匹、日夜兼程也需要一天一夜,途中更是碰到无数盗匪和敌人。她一名孤单伶仃的女性,若非要紧事,怎会冒着风险前来?
仁平静地注视着她,简短出言:“你在寻找偷渡者。”
三条夫人的港湾,庇护的是盗贼、流浪者与偷渡客。危急时刻,连战鬼也是来此寻找法外狂徒的协助。
仁难以置信:“你想偷渡至本土去?”
松低语:“我已经没有了亲人。”
“蒙古人的船只封锁了海岸线,”他说,“除非采取措施,否则不可能有船只离开。”
“所以我发现,即使是在这里,自称能带人离开的也都是骗子,”松回应,“大人,有不少盗匪谎称偷渡者,将平民骗去偏僻的地方杀人抢劫。我可以带你去他们的营地。”
沿途并不是所有的道路都拥有垫高的木桥。
他们的鞋子深陷进泥地里,飞溅到衣物上,松拎着衣摆,踩着木屐的双脚赤()裸,白净的肌肤在斑驳泥点的映衬下更显娇弱。仁的目光在她极细的脚踝处停留片刻,松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
“大人,”她问,“您是否追捕到了那名持弓的女人?”
“不曾。”
仁实话实说:“每次都棋差一着。”
“就像是在黄金寺那次一样?”
就像是在黄金寺那次一样。
他搜寻到线索,迅速前去,然而留给仁的始终是熄灭的营地篝火和些许巴存在的痕迹。最接近的时刻,她架起的柴火上尚且留有沸腾的开水,环顾四周,营地周遭甚至漂浮着熟悉的脂粉气息。
也许巴就在附近看着他,可同为石川师父的继承者,她亦深谙掩埋踪迹的方式。
陷入回忆的仁沉默不语,走在她身畔的松却突然轻笑出声。
境井仁侧头:“为何发笑?”
松轻轻抿着嘴角:“您说过,大人,于她来说,敌人与猎人没有区别,那名持弓的女人,将您视作猎物了呢。”
“是我在追逐她。”
“是吗?”
松反问:“可在我看来,是她以自身为饵,引你步步上钩。”
仁身形一顿,停下脚步。
身畔的女人先行一步,踏出泥泞的地面,她仿佛浑然不觉仁的情绪变化,只是对着沉默的武士温顺开口:“大人,盗匪的营地就在前方。”
面具之下,仁的唇角紧绷。
“不要再重蹈黄金寺的覆辙,”他握紧腰间的刀柄,出言提醒,“我不是每次都能及时出手相救。”
“我知道,大人。”
松感激地回答:“这一路上,有三条夫人的人负责护卫,我原路折返,不会有问题。”
仁没有说话。
站在他面前的松,依然娇小瘦弱,乖顺着低着头,放下的衣摆遮住了沾染泥水的白皙皮肤,那还不及仁手掌宽的脚踝也由简朴的布料所掩盖。
她很聪明,聪明到只身前往沼泽地依然毫发无伤,聪明到察觉出盗匪的奸计,会转身利用偶遇的武士报复给予她虚假希望的叛徒。
仁并不因她的利用而恼怒,他更怕有其他如松一样报以希望的人,抱着希望前去,却没有及时察觉出那是陷阱。
“离不开这里,”他问,“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松愣了愣。
连仁自己在出言后也有些惊讶:萍水相逢,她去哪里,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或许会北上,”她回应,“我的亲人,过去在北方有朋友。”
仁点了点头。
“那大人您——”
“你该返程了。”
松笑了笑,并没有因为仁的打断而畏惧或者恼怒。
“请原谅我的僭越,大人。”
瘦弱的女人,再次拎起了衣摆。
那双极细的脚踝再次落入仁的视野,松轻盈前行,拉近了与仁的距离。赤()裸的双脚微微掂了掂,松抬起手,左臂小心翼翼地悬在半空。
仁没有动。
而后她柔软的指腹落于面具与皮肤交接的边沿,细微的按压感透过面具传递到仁的皮肤,却没有任何温度。隔着扣于面孔的金属,仁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冰冷。
松温柔地为仁擦去了飞溅到面具上的泥水。
“也许是我错了,大人,”她说,“你与那名持弓的女人都善于用箭,互在彀中、未分胜负,怎能轻易判断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仁目送她离开。
瘦弱的身影再次踏入泥地中,不堪一握的脚踝支撑着她的躯体前行,白皙的肌肤很快就为泥水彻底覆盖。仁的肌肤上还残留着她间接接触的幻觉,那个位置隐隐发烫。
他看到了她的手,当她用指腹擦去飞溅指面具的泥水,女人掌心中的茧尽收眼底。
那是常年持弓的人才会拥有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