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瓶花
日头过午,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胡同高高低低的院墙薄薄上了层金粉。八月底的白蜡树还是鲜绿的,树影绰绰,随风落在瓦檐砖墙上。
北城的人爱朱门,沿街走过来,门枋一溜是鲜亮的,直到宋修筠在一扇红漆微微剥落的门前停下,伸手推开。
老爷子嫌隔壁几户的门漆得媚俗,比鲜鸭血还鲜几个度,简直是“工业化”了,遛弯时摇头晃脑了一阵不说,还在最近的文章里得意洋洋自己那两扇斑驳的木门是“复得返自然”,越陈越香。
宋修筠一早和他打过招呼,转过松鹤延年的影壁,一进院子,就看到背对着自己的唐昶允,正背着手低头琢磨那口鱼缸。
“青鱂孵出来了?”宋修筠过去一打眼,发现才几天不见,黑陶大瓮里就密密麻麻蹿起了拇指大的浮萍,映得水面油汪汪。又等了一会儿,发现水下一点波纹也无,微微蹙眉,猜测:“养这么多浮萍出来,把鱼给憋死了?”
唐昶允偏过头看他,很快直起身来,哼了声:“我这阵子就是着了你跟你师父的道,非撺掇我往缸里放几尾青鱂,又好看又能养肥。头一批鱼死了个透,这批鱼卵也孵不出来,一日拖一日,眼瞅着夏天都要过完了。”
话说着,似乎又被他提醒,拎过一旁的竹编的笊篱,去清水面上的浮萍,一边道:“难怪人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们学文的连养鱼种花这种活儿都比不过人家,更别说造桥修路了。”
宋修筠从小跟着唐老爷子长大,知道他这揶揄人的劲儿,只轻回了句:“我听过指桑骂槐的,倒是没见过人做槐骂槐的。”
唐昶允是谁,现当代文学史好歹也有他一页半的内容,搞文学创作是文科中的文科,倒是好意思笑话他们搞考古的。
“嘿,臭小子。”唐昶允也被他给逗乐,笑呵呵地一指缸里的碗莲,里头已经有不少高出水面二三寸的绿茎,顶上吐出了浅粉色的花苞。一边啧声道:“看看看看,我孙女说了,开花就加点肥的事儿,跟小鱼没关系,亏我跟你师父几个人还琢磨半天。要不是这礼拜二跟唐岫通电话的时候提起来这事儿,这花守到明年都开不出来。”
“加肥?加了什么肥?”宋修筠看出这花几天不见跟打了激素似的,顺口追问。
“酸什么二的,我也搞不懂,这种化学的什么东西……”唐昶允一下子被问住,掏出手机翻了翻跟自家宝贝孙女的聊天记录,才一拍脑袋,“磷酸二氢钾,嘿哟,这么个怪名儿,亏她说得这么顺口。这肥可真够厉害,我缸里原先就那么星点儿的浮萍,现在全撒了疯地长,一天得捞三次。”
“这么灵?您那还有多的么,我给我师父也送点儿去。”宋修筠听他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也来了兴趣。
“嘿,有也不能让你拿去借花献佛呀,我孙女巴巴地从网上给我买的,这可是稀罕东西。”唐昶允嘚瑟地一耸肩,把捞起来的浮萍往脚边的簸箕里一倒,又想起来显摆,“对了,说到稀罕东西,你看出我今天有什么不同没?”
宋修筠打量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件怪时髦的白色衬衫,上边印着浅蓝色的小猫图案,整个人容光焕发,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唐昶允见他总算看出来了,才清了清嗓子:“唐岫这小丫头给我买的,说是现在最潮流的日系穿搭,我一穿上能年轻二十岁,你姨母看了也说好。”
宋修筠被这形容逗笑,只能连连点头奉承:“是,确实好看。”
唐昶允这身穿搭一早逛公园的时候就显摆过一圈了,这会儿见好就收,优哉游哉转头去了厨房:“那当然,等着啊,我把东西都备好了,刚好让你一会儿开车捎过去。”
宋修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等待的途中,又垂眼看向缸里的莲花。
刚才唐昶允捞浮萍时带起的串串水花落到花苞上,此刻正缓缓沿着细腻的粉瓣往下淌,倒真有几分亭亭玉立的姿态。
他看着看着,忍不住抬起素白的手,用指尖轻碰了碰花苞秀气的顶端,惹出上下细小的晃动,水珠因此坠落,在水面泛起涟漪。
……
宋修筠今天起要回知春花苑,唐宋两家又住在一个胡同里,出发前便顺路来唐昶允这儿一趟,帮忙给唐岫捎些东西。
知春花苑是他在a大读本科那年他父母帮他在学校附近买的公寓,四年后推免直博,参与了学校和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联培项目,在四川待了三年,公寓就这样空置出来。
唐岫是前年考上a大的文保专业的,考虑到学校的宿舍条件实在不怎么样,不能让她养宠物,宋修筠在四川的土坑里又暂时回不来,宋修筠的母亲宋婉清便做主让唐岫住进去,一住就是两年。
直到今年夏天,宋修筠顺利发表了博士毕业论文,结束田野考古工作回来,正赶上从本科起就带他的导师张岳在暑假里做了个手术,这学期初回不了学校,手下好几个研究生的论文没完成,原先要承担的课程也开了天窗,便把他这个爱徒请回学校,暂代他填上这个空缺。
a大在他毕业前就提出过让他留校任教的意向,当时他在八号坑的工作还没完成,暂时拒绝了。眼下被张岳叫回来,学校也没急着让他入编上岗,只是破格代张岳把那几门课开了,顺便带一带硕士论文,让张岳在家里好好养病。
所以就这样,顾及到东城区和北四环之间的车程和堵车程度,为了赶上每周三天的早八课程,宋修筠从今天开始得回知春花苑,跟唐岫做室友。
唯一让人庆幸的是唐岫的亲哥唐峪今年刚好服完兵役回来,不着急回去读大三,这阵也在知春花苑住着,听唐昶允说是在给他的女朋友陪读,倒是缓和了一大半场面,让他和唐岫的同居显得不那么尴尬。
他们之间差了七八岁,从上小学到上大学都是错峰的,又连着几年只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打过照面,实在算不上熟悉。
想到这儿,宋修筠收回拨弄碗莲的手,幽幽叹了口气。
他们两家是从姥爷辈开始的交情,唐岫的姥姥是他母亲当年在织造司的师姐,到现在都四十多年了,两家之间知根知底,所以也放心让他们一块儿住。
可要真按这一层关系来说,他和唐岫的母亲是一辈,唐岫和唐峪按道理该喊他一声师叔。宋修筠想到这儿就不免皱眉,总觉得跟两个小孩儿一块住有些别扭。
更何况他比这俩小孩大不了几岁。
“快快快,给我搭把手来。”唐昶允怀抱着一个大砂锅从倒座房里出来,跟大鹅似的踮着小碎步冲向他。
宋修筠的思绪被打乱,下意识迎上去,一摸才发现砂锅底还有余温,折腾着换了几次手才把砂锅接过去,沉甸甸的,无奈失笑:“您这是做了多少酱棒骨?”
这是唐昶允的招牌菜,砂锅也是他做棒骨的御用砂锅,一锅炖出来,全巷都够吃,宋修筠不用揭盖都猜着了。
“唐岫她最爱吃这个,一天啃二三斤不是问题,十二斤棒骨你们四个人几天就消灭完了。”唐昶允推着他往门外,让他把砂锅先搬去车上。
但这还没完,等宋修筠搬完东西回来,发现门口已经堆起大包小包,有他今天一早就生火起做的炸蘑菇、粉蒸肉,有昨天去大兴糕团买的各种口味的印糕,有唐岫嘱咐他姥爷收拾出来的宠物零食和尿布,还有一大袋还带着泥的新鲜荸荠。
老爷子在一旁站着,脸上满是成就感,一边看着他搬一边嘱咐:“这印糕保质期忒短,冷冻也就十天,我买得不多,你每天早上给唐岫隔水蒸一块,别让她饿着肚子去上课。”
“行。”宋修筠答应着。
“还有荸荠,唐岫这丫头最爱吃这个。不过我前阵子听老赵说了,说《人民日报》上写了荸荠皮上会长寄生虫,吃的时候千万洗干净削干净了。一天也不能多吃,几粒就行,否则寒性大了得腹泻,你看着她点,别一晚上跟偷油老鼠似的吃光了。”
“嗯,好。”宋修筠接着答应。
唐昶允就这样絮絮叨叨了一阵,等他把东西都收拾上车,才功成身退地一背手,道:“行了,时间也不早,你赶紧去吧,别赶不上给唐岫做晚饭,我也得给这两大家子人生火去了。”
“行,那我这个礼拜六带他们俩回来跟您一块儿吃饭。”宋修筠坐上车,扣好安全带,把老爷子之前嘱咐的话又说了一边。
“诶,好,”唐昶允笑得眯起眼睛,领口的小猫涂鸦衬得他更和蔼,一边抬手搭上他的车窗,一边感叹,“不得不说啊,就你今儿这登门的架势,还真有我孙女婿的派头。”
宋修筠一抬眼,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眉心微跳。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调侃,可眼下马上就要见到唐岫本人,总觉得比平日更不自在。
但他是个遇事不挂脸的主,从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只瞥他一眼,回:“老不正经。”
“哪不正经了?我宝贝孙女哪哪都好,你让我瞧着也顺心,要不是年纪大了点,还真能做我孙女婿。”唐昶允说着,撒开他的车窗,抬抬下巴道,“行了,我就不送你到路口了,走好了您内。”
宋修筠失语地摇摇头,升上车窗,驱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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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照例堵车,到知春花苑时已经是傍晚五点。
虽然是自己的家,但也易主多日了,宋修筠进门前怕她不方便,按了两下门铃,却没人应门,只隔着门听见欢快的狗叫。
这应该就是唐岫高考结束后带回家的那条小狗,棕色的小泰迪妹妹,一身小卷毛,脸蛋圆圆的,长得很乖,他时常在唐岫的朋友圈看到这只小狗。
然而门铃按到第三下时,小狗的叫声由“嗷嗷,嗷嗷”变成了“嗷嗷嗷嗷嗷”,似乎被呱噪的门铃惹恼火了。宋修筠没办法,手上的东西又沉,只得拿钥匙开门进去,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下来。
本来正冲着门吵架的小泰迪犬看到这个不速之客现身,顿时安静下来,瞪大眼睛和他僵持了两秒,比刚才更大声地发布警报,撒腿往浴室的方向蹿去,只剩下一道棕色的残影。
宋修筠的耳根被吵得微微作痛,意识到它应该是去找唐岫了,轻抿了抿唇,只好借着打量室内的档口缓解紧张。
公寓是三居室,有主卧次卧加一间书房,客厅一侧的阳台被他改成了小小的茶室,一眼望去,几乎和他印象中没什么变化,到处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餐厅的花插里还盛着欹斜舒展的白玉兰,上葺下瘦,左高右低,底下是小口的丸形壶,烟岚云岫般的浅青色,和玉兰花枝的颜色正相宜。
宋修筠不禁多看了几眼桌上的瓶花,发现唐岫的确和老爷子说的一样,是个爱干净又有分寸的人,住了两年也没变动他原先的东西,让他一路上提着的心放下不少。
这么想着,他记起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里有给小狗吃的零食,或许能平复下它的躁动。正准备换鞋把东西提进去,就发现门口摆着一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大概是她提前给他准备的。
宋修筠轻舒了一口气,把东西暂时放置到餐桌上,找出给狗狗磨牙吃的火鸡筋。
零食才刚拿出来,刚才炮弹似射进去的泰迪又撒着腿飞奔出来,在离他两米的地方急急刹住车,抬头防贼似的盯着他。
宋修筠顿了顿,拿纸巾包住火鸡筋,蹲下身来,远远冲它递去,还轻晃了晃。
但小狗的家教明显很严格,看到零食不仅没有上他的当,反而警惕地冲他吼了一嗓子,又转头冲浴室的方向叫了两声,似乎是在催促着谁。
浴室的水声太大,唐岫一开始没听见门铃。但后来莫奈叫得太厉害,显然是有陌生人来家里,她一下子慌了神,没料到宋修筠来得这么早,本来是想提早洗个头体面一点见人的,却反而被他撞了个正着。
加上莫奈粘人,有扒门的习惯,家里的浴室没法锁门。刚才看到这只浅棕色小狗从门缝里钻进来时,唐岫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半是怕它跑进来踩水滑倒,半是怕它把不知情的宋修筠引来。只能草草把头发冲干净,手忙脚乱地抓起浴袍套上,系紧腰带,中途不知道乒乒乓乓撞倒了多少东西。
莫奈看她穿好衣服,便绕着她的腿一个劲摇尾巴打转,示意她赶紧出来抓贼,之后又身先士卒,跑出来跟宋修筠对峙。
所以等唐岫局促地攥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墙角探出来时,刚好和客厅中对小狗示好不成、无奈站起身的宋修筠撞上视线。
两人俱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