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串店
麻辣串店进门便是又长又宽的麻辣串台桌，大家都是围着台桌用餐，想吃什么，自行在涮盘里取就可以，最后老板会数钎子计算价格。
涮盘台桌比起从前的小摊，几乎大了一倍，红色的塑料凳子整整齐齐地码放一圈。
要说虽是小吃摊美食，店内也没什么装修，却非常的干净明亮。
可见是老两口平时很勤劳，从用餐的台桌到小料区，再到每一个装满冷冻菜品的展示冷柜，和饮料柜，都有经常擦拭的痕迹。
任何一个角落都透露着经营的用心。
坐在角落里的老人，穿着的围裙许怀十分熟悉，正是十几年来都没变过的款式，虽然旧的有些边缘起毛，但非常干净整洁，连油渍都看不见。
见有客人进门，老人的身形略显吃力，双手拄着膝盖，缓慢起身，脸上挂着久违的笑意。
“李爷爷。”许怀回应着善意乖巧的笑容，他的声音变了，长相身高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但喊出李爷爷三个字的时候，老人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许怀。
“啊呀呀，是你啊小伙子！快进来快进来！”
李爷爷脚步也不似从前矫健，但还是努力地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许怀面前来迎接。
老人家双手落在他的双臂上，仔细打量着：
“哎呀，孩儿可有日子没来了，都长这么大了？这大高个，比爷爷都高啦～”
许怀奋力的点头：“可不嘛李爷爷，我搬走后这还是第一次来，有两三年了，您身体还这么结实。”
老人家笑得灿烂艳阳，脸上的岁月痕迹也不能阻挡他的美意。
“老啦，腿脚不太利索啦。”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许念，一并热情地伸手去迎接：“穿一样的校服，带同学来啦？以前总看你独来独往，长大啦交新朋友啦？”
许怀傻笑着看了看身后的许念：“哈哈哈是是，爷爷，是同学，也是我哥。”
老人看着两个同样高拔挺直，英俊白皙的少年，稀罕的眼神快溢出水来。
“好好～真好，哥俩长得是有点像，都那么白，好看好看，是大孩子了。”
许怀环顾四周，不大的房间一眼望到底：“爷，李奶今天没来，就您一人忙得过来嘛？”
李爷爷神色略显踟蹰，但很快又恢复慈祥的面容，引着哥俩朝菜品最丰富的区域坐过去。
“孩子们，今天你俩随便吃，爷爷请客～”
许念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被许怀制止，按住了像拨浪鼓似的他念哥，自己乐得跟年画娃娃似的：“好啊爷爷，那我俩就不客气啦！”
李爷爷记得许怀的喜好，给他烫冷面的时候，多加了毛肚和鱼丸，许念看着他这碗丰富的配料，悄声问：“你不是不吃内脏么？”
许怀嘴里塞的满满的食物，毛肚咀嚼起来带着脆响：
“除了李爷爷的毛肚，别的内脏一概不吃。”
听得李爷爷在一旁笑意满怀，像看着自己家孙子，从外地上学回来，总要奉上最好的，他最爱吃的东西，这种隔代的幸福感，无从替代。
老人家忙完，坐在了离许怀最近的位置，看着哥俩大快朵颐地炫。
“咋样啊孩子们，好吃吗？”
许怀腾不开嘴，点头的幅度快成磕头了：“还是那个味道，太香了！！好不好吃念哥？”
还不忘撞一下慢悠悠吃得，根本没空抬头的他念哥。
许念也不停地点头，顾不上礼貌，手里的钎子一直没停下往嘴里送。
李爷爷又去冷藏柜里挑了好多，许怀从前爱吃的串串，塞到了他们面前的涮盘里，一边帮忙涮着，一边说：“别客气，多吃点，这儿还有好多，吃完了爷爷再给你俩烫。”
许怀看着老人独自忙碌的背影，莫名地有些心疼，又问起：
“爷，我李奶是今天有事嘛，没来帮您，我看您这儿要是坐满了，一个人可是要累坏了。”
爷爷手里涮串的动作没有停，身子却颤了一下，他看不清老人的面孔，不知道片刻的不语，是什么意思。
“你李奶，嗯……她走了。”
许怀还没反应过来：“走了？去哪了……”
给许念急得像瞪傻子一样，拧着眉毛看他，还不忘踢他一脚，小声说：“你傻了吧你！”
“啊啊！！啊？？？什……什么时候的事！！对不起啊爷爷我不知道！”
慌乱得嘴皮子打架，差点就兜不住嘴里的食物。
既抱歉又局促地连双手都不知道干点什么好。
老人转过身给他们添汤的时候，许怀注意到，他虽然脸上还带着笑意，但岁月的褶皱明显加深，无尽的悲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散发着。
“嗯……去年这个时候吧，走得急，但没遭什么罪……”
哥俩默默低下头，对视一眼不再敢讲话。
许怀心中酸涩，甚至不敢看爷爷的眼睛，都说最怕空气突然安静，连嘴里的美食也失去味道，从酸涩变成扭痛。
看着爷爷苍老的双手，和依旧干净体面的衣着，再想到这一年来，独自经营着属于两人的小店，携手忙碌了四十多年的小店。
是多少个日日夜夜，人尽散去，独自一人擦拭着桌台，地板。
也能做到房间一尘不染，菜品终年如一的干净卫生，味道也丝毫没差。
独自撑起两个人回忆的时候，许怀不难看出，这种怀念的悲痛，好像从未消减。是不是从李奶离开那一刻起，爷爷的腿脚也大不如前了呢。
或许还会自言自语：“老李你看，今天又赚了好多钱，你上次说喜欢的金项链，我可以买回来送你了。”
许怀算是二老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的他，亲人尚在，爱人就在身边，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体会那种失去的痛，到底是如何从颤抖而苍老的指尖流露出的。
……
哥俩吃饱喝足，看着爷爷依旧笑容满面，还想打包些给他俩带走。
许怀拒绝了，他有些不忍心，如果这都是他一个人，从涮洗到串串，这么多工序，一个老人要忙碌多久。他没法想象。
原本高高兴兴的来，走的时候却心里不知道被什么重锤了一下，堵得难受。
李爷爷热情地送哥俩出门，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生怕那个落寞佝偻的背影，落在眼中成了水汽。
许念看出他的小怀狗心肠软，虽然他更难共情，但他心疼许怀，便拉着他快走了几步：“来，跟我来。”
二人在不远的小卖店停下脚步，许念挑了两箱纯牛奶，最好的那种，又跟老板用微信换了两张百元现金。
递给许怀说：“我知道他老人家不缺这些，但咱白吃白喝总是不好的，你回去，给老人家送去，一点心意。”
许怀接过愣了一下，没想到一直不声不响的许念心思却是这般细腻，小狗从离开串店就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在他念哥面前软了下来，也不顾旁边是不是有小卖店的老板在，直接举着两箱奶，给他念哥一个熊抱。
嘴里还赖赖唧唧地嘟囔着：“呜呜呜……你是小天使嘛，我好爱你念哥。”
耍完赖皮，接着说：“咋说也轮不到你花钱，我一会儿给你转过去。”
“随便。”
“那你跟我一起去。”
说完把两箱贼沉的牛奶，全塞到许念怀里，一个华丽翻转身。
推着他念哥原路返回。
许念的社恐最受不了应对这种事，但也就在许怀面前，连发脾气和拒绝的点都没有，任凭他推搡着。
二人再次折返回爷爷的串店，许怀一个抖机灵，没等老人反应过来，为啥俩孩子又回来，是不是忘拿了什么东西？
许怀直接把两箱牛奶放到涮串的台桌上，又把两百块钱留下。
急匆匆地说了一句：“爷，我和我哥孝敬您的～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说完怕老人追上来不肯收，抓着许念一溜烟就跑走了。
还没跑太远，就听见身后传来老人的呼喊：“哎呀这孩子，慢点跑啊孩子！一定要常来啊！！谢谢你俩！！！”
俩人跑得呼哧带喘，跑出老厂区后，许怀回头看了一眼，他熟悉的地方，那些熟悉的角落和街巷，那些承载了他无限噩梦和回忆的地方。
曾经是他心里无法逾越的坎，是钝刀，是日日凌迟。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惧怕这些了呢，是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托举着慢慢下滑坠落的自己，是深渊中的一声声：许怀，看着我，不要怕！
他心血来潮带许念来到这儿，他心中最隐晦肮脏的地方，带他去吃的串店，是他小时候实在没有钱又没有去处时，唯一的救赎之地。
他与爷爷的道别，和再也见不到的李奶奶，像是一场仪式。
一场与晦暗告别的仪式，前路皆是光明。
许念见他回头望去良久，问：
“你还好么。”
许怀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回应他：
“好，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许念这才知道，他一心惦记的小怀狗，好像终于从老厂区里走出来了。
走到了他们一起奔赴的未来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