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时序更替,不觉间盛京街头秋意已现。
细雨如雾,轻寒可人,金彤彩叶好似一卷锦毯,长长的铺到了天边。
这会儿雨收云散,天光放霁,只余“咚——咚——”的瓦当滴水声轻飘入屋,像僧尼敲击着鱼鼓,叫人莫名心安。
卫菽晚随那节律吐纳调息,灵台渐趋清明,头却还有些胀痛。她未睁眼,从锦被里探出一只清癯冷白的手,扶了扶额,却将自己唬了一跳。
好烫!
是了,她怎么忘了……
她早已病入膏肓,然而宋家不肯为她请大夫,上上下下只盼着她早早埋入坟冢,带着那些见不得光的恶浊家丑,成为永远的秘密。
将将记起自己的绝望处境,她就听见窗下的絮絮低语:
“退亲?姑娘昨日不慎落水,还不是为了帮他宋子忱捡那块无事牌!他倒好,眼睁睁看着姑娘挣扎漂远,只会站干岸!”
“谁说不是呢,那地儿偏僻无人,宋公子又不识水性,若不是恰巧有渔夫划船经过……紫俏姐姐,我真不敢想后果……”
妙香捧着心口,提及此事仍心有余悸。
稍稍平复,又忍不得替主子抱屈:“可宋公子非但不见惭愧,反疑咱们姑娘折了清白……如今前院的都在说,宋家登门就是来退亲的,这简直、简直……”
“畜生!”妙香说不出口的话,被素来泼辣的紫俏一语概之。
骂得好~
心下附和着,卫菽晚缓缓睁开双眼,消化着两个丫鬟刚刚的对话。
落水……
被渔夫救……
宋家登门退亲……
这些不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么?
揣着疑惑,她强撑着身子坐起,睃巡四周。
屋内的陈设熟稔又久远,这里竟不是宋家,而是她的娘家卫家,这是她出嫁前所住的浮曲轩。
难道爹娘终于得知了她在宋家的境遇,将她接回来了?
不该啊。
宋家连大夫都不肯给她请,为的便是让她悄无声息死去,此时遮瞒尚且不及,如何肯知会她的娘家?
淡似烟柳的双眉渐渐拧作一团,卫菽晚心中疑团莫释,忽而又瞥见斜对的錾花妆奁,眸心不禁霍然一震!
铜镜中的人是她,却也不是她……确切来说,那不是被宋家磋磨了五年的她。
匀停的细指拂过脸颊,镜中人也如她一般动作,她知镜中人是自己无疑,只是那副容颜太过轻嫩。虽也带了几许病态,却显然不是病骨沉疴时日无多的模样。且镜中的她前额光洁无瑕,不见那道寸许的疤。
惶惶与惊愕交错在卫菽晚的眸中闪过,最后化作水气,渐渐模糊了视线……
她记起来了,这回全都记起来了!
其实她在宋家那个冷如冰窖的小罩房里,是已经咽了气的。闭眼时生平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闪回,她懊悔莫及!
之后宋家小厮进来,将她已冷掉的身子卷入茵席,挪进早早备好的楠木棺里。
她看见苏雪意站在门前,拿帕掩着口鼻,如丝媚眼里满噙着厌弃:“我早就说,何必把个将死之人也抬来新宅,平添晦气。”
宋子忱轻拍她的细肩,温声安抚:“毕竟这座新宅是从她嫁妆里出的,我如今的官职也离不开卫家的疏通打点,若叫她孤身一人死在老宅,传出去既有损我的官声,也难免被她娘家人挑理。”
“不过雪儿你放心,她住的这间罩房我会命人封至墙外,不会坏了宋家的气运。往后这宋家,再也没有让你碍眼的人了。”
男人平淡的语调里,字字如刀似剑,只是却刺不痛当下的卫菽晚了。毕竟在她还活着时,就已将宋家人的嘴脸看了个透彻。
既知蛇蝎,又何谈齿冷。
……
如今卫菽晚稳静地踞在榻上,已是差不多理清了当前状况。
作为一个咽过气的人,如今再次醒来,且还回到了出嫁前的闺房,外面丫鬟说着五年前的事情,镜中她的容貌也回到了五年前……
这一切都在印证着一件事——她闭眼前的愿景成了真。
她,重生了!
眶睫间的水气渐渐凝聚,断珠一样潸然滚落,砸在织锦缎的被面儿上,开出一朵朵素净的小花。
她慌乱颤抖的手将被角紧紧攥住,无声幽咽。
不是难过,而是高兴。
老天竟如此厚待于她,让她回到了这个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岬口。
上辈子,宋子忱正是在她落水翌日登门退亲,她得知后跑去照水堂理论,然而宋子忱心意已决。
走出照水堂时她心若寒灰,高热加之郁愤,令她步履艰难,不知怎的就一头撞在了门前的朱漆抱柱上,当即头破血出,人世不醒。
她的痴狂一日之内传遍了盛京城。
是了,所有人都不信她只是不小心而已,认定了她是一心求死,包括她的爹娘。
人们说她为了宋子忱先是跳河,以致寒邪侵体不能生育,后又撞柱,脸上留了疤破了相……
就这样,这位昔日泠泠如山巅雪,连小谯川王也曾钦慕过的江左第一美人,顷刻就成了盛京城的头号笑话。
然而彼时的卫菽晚,自己却不知这些。
她醒来时,爹娘唯恐她再寻死觅活,便骗她宋子忱翻悔不已,不退亲了,待她身子养好,便可如期出嫁。
进了宋家,她才知一直以来外界是如何讥笑她的,也终于知道宋家因何打消了退亲念头——为了留住宋子忱这个女婿,她爹硬是拿出半副身家给她添了嫁妆!
要知吴郡卫家可是江左巨贾的翘楚,半副身家足以令仆婢饷银都犯愁的没落旧贵宋家一举翻身。
可若单是事关钱银,还不足以叫卫菽晚心死,真正叫她心死的是洞房之后,神容淡定的宋子忱语惊当场:
“晚晚,其实今日在寿喜堂一起拜天地的,除了你我还有雪意。雪意识大体,将这新婚洞房成全了你我,往后你二人要姐妹同心,一起为宋家开枝散叶。”
卫菽晚如遭雷殛!
自己的夫君,是要并蒂双花坐享齐人之福……
宋子忱口中的雪意,是他的姨家表妹,同他母亲一样姓苏。因逢家中变故成了孤女,便投靠了苏氏这个亲姨母。
世族大家妻妾成群虽是常有,可那也是正头夫人进门多年后的事,若才进门夫君就急着纳妾,不啻于打姻家的脸。
何况苏雪意不同于纳妾,是与卫菽晚同日进门的对房,两头大的平妻!即便日后以姐妹相称略分高低,卫菽晚也没了正头娘子应有的体面。
若是在进门前就知晓这些,卫菽晚便是剜出心来喂了狗也会放手!奈何爹娘的护佑,倒成了捂她双眼双耳的那只手。
她心死情断,提出和离,宋子忱却不肯。她妥协只求一纸休书,宋子忱振振有词:
“你的名声你自己可以不顾,可你爹还要混迹官场,弟弟也还要娶妻。本就双目失明的少年,若再有个被休回娘家的弃妇阿姐,盛家姑娘可还会进这样的家门?”
随后宋子忱又假惺惺哄道:“其实说到底,终是我舍不下你。”
饶是明知他舍不下的只是那份丰厚嫁妆,卫菽晚却属实被拿住了软肋。
她脑中浮现阿秀自失明以来,笑得最开心的那次:“阿姐,云妹妹今日收了我送的簪子,她当真不嫌我眼盲。”
若自己新婚被休,的确任谁也不会往好处想,只会认为新妇不贞才被赶回娘家。而盛云的祖父是当代大儒,最重礼教,自是不会让盛云嫁进那样的卫家。
最终卫菽晚拿定主意,等阿秀娶妻她再离开宋家,左右不过三五年的光景。用她的三五年换弟弟余生无憾,倒也划算。
可民间有句俗语“二妇不一婿,一婿有死离”。
果不其然。
五年间苏雪意为宋子忱生下了一子两女,宋子忱也如愿攀附上了彼时已独揽大权的小谯川王,宋家喜迁大宅,正头夫人却一命呜呼了。
……
思及前世种种,卫菽晚心头一阵发堵,转而望见镜中复又活生生的自己,绷紧的唇角才有了一丝弧度,宛若春柳划开水波。
她趿着丝履下了榻,脚下如踩棉絮,身形微晃着来到妆镜前,婉婉落座。她与镜中绮年芳华的女子对望,满目疼惜。
高热令她的脸颊红光流溢,倒并不显苍悴,只是唇瓣没什么颜色,有些不忍睹。她信手捻过一盒唇脂,轻轻涂抹两下,病气转瞬消遁于无形。
如今这点症候,跟她在宋家相比委实算不得什么了。
真好。
此时身后传来悉索轻响,卫菽晚不需回头便知是妙香来了。若是紫俏,打帘的动静自要比现在大些。
“妙香,将我那件海天霞的细锦裙取来,还有银貂氅。”眼下她可是不能再着凉。
妙香端着玉匜呆立在屏风前,既诧异自家姑娘提早醒来,更诧异还薄施了妆容……此时明艳顾盼的模样,哪里还似个病中人?
不禁怔怔问道:“姑娘,您是要出去不成?”
“嗯。”卫菽晚边拿一把镀金背玉梳通发,边随口应声。
妙香却立在原地未动,眉间笼着淡淡愁云。
若是紫俏,此时必会劝姑娘谨遵医嘱好生将养,可她不是紫俏。紫俏打小跟着姑娘,她却是卫家入京后才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是以有些话紫俏敢说,她却不敢。
踌躇片刻,妙香只得对着外间求助:“紫俏姐姐,姑娘要出去…… ”
卫菽晚拢发的动作一滞,转头看向妙香,碧长的眸中透出一丝无奈跟宠溺。
这丫头跟着自己时日虽短,却做得一手好菜,老话说拴了人的胃也就拴了人的心。是故卫菽晚待她与紫俏并无二样,奈何她总是很胆小,遇事常要倚赖紫俏。
可就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丫头,上辈子随自己嫁入宋家后却几番在苏雪意面前据理力争,生生磨练成了苏雪意口中的“泼辣货”。
外间的紫俏听了动静匆匆进来,见卫菽晚果真梳妆停当了作势要出门,情急之下顾不得尊卑,张臂就拦住过道:“姑娘您这还发着高热呢!有什么天大的事非得这会儿去做?”
卫菽晚眉梢轻提,眸中似蕴浮光,视线在两个丫鬟间打了个转,清浅又愉悦的两个字从她口中蹦出:
“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