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喻之以理
“那你觉得,什么比死更可怕?”李凯继续引导。
“比死更可怕?”小吴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死不瞑目?”显然刚刚李凯说的用家人威胁的那一招就属于死不瞑目范围内的。
“还有生不如死和不得好死。”一旁的胡勇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
“生不如死、不得好死?”小吴想了想,终于明白了,“您是说,在监狱里动手?”
李凯点了点头。
“难道他能买通狱警?”小吴惊呼。
“他是不是能买通狱警我不知道,但你别忘了,监狱里比狱警多得多的,是什么人?”李凯再问、再教。
“是犯人!”这次小吴反应得很快。
“对,是犯人。就像我们刑警不可能无止境的二十四小时保护他们的家人一样,监狱里的狱警也没可能全天二十四小时的看护他们的生命安全。
况且,只要不出人命不见血,事情不闹得太大,监狱里犯人之间的那点小摩擦、小争执,狱警是不会管的。
而屈辱、折磨人的方法……”李凯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相信小吴能明白他的意思。
“生不如死……”
原来,这就是生不如死!“而我们国家现行的死刑方式,无论是执行枪决还是用药安乐死,都很干脆,都没有折磨犯人的死法,可是和他们关在一起的都是死刑犯,真要是把他们生生折磨死,也不过就是早执行晚执行的事情,连一命换一命都算不上。”
小吴终于是开窍了,也终于弄明白了李凯的意思。
“总算开窍了。”李凯欣慰点头。
“我们明明都知道真相了,那为什么……”
小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凯打断了,“我们是警察,不是黑社会,警察要讲证据,而不是仅凭推断,脑袋一热、一拍脑门就能随便抓人。
你以为演动画片呢?仅凭自己的推理和对方打个嘴仗,犯人就声泪涕零地认罪伏诛了?玩呢?就算是私家侦探也要讲究实际证据。证据、证据!刚刚教你的都白教了?”
李凯手又痒了,又开始想往小吴的脑袋上招呼。
“可是他明明有作案动机。”小吴还是不甘心。
“十个人里有八个曾经有过杀人动机,有杀人动机的人就一定会杀人吗?”
李凯终究没忍住,又给了小吴后脑勺一巴掌。“用点脑吧你!”
“怎么感觉这警察当得这么憋屈?”小吴小声嘀咕着。
不得不说,自从入职警队以来,他打小的认知一直在被刷新。
小的时候,他妈老拿警察吓唬他,一哭一闹就说警察来抓了,以至于他曾经一度十分惧怕警察,但也是那时候就开始根深蒂固地认为警察几乎是上天遁地无所不能的;等到大了一些,虽然知道所谓的“警察叔叔”也是不能无故抓人的,但年少时的英雄主义因为那段时间的港剧刑侦破案片盛行而牢牢地锁定在了警察身上,那时在小吴的心里警察就等同于英雄,以至于他从青春期开始就立志要做一名警察,并且一定要是刑警。
可真正入职之后才发现,一切不能说和想想中的天差地别,但也确实相差甚远。
想想中的警民合作,呵呵,大多数人更愿意远离是非、明哲保身;想想中的被尊敬、被佩服,呵呵,惧怕可能,尊敬未必;别人可以喊累喊苦,你喊累喊苦试试?别人可以犯错,甚至别人有困难有矛盾可以找警察,警察找谁?
还别说什么情绪上来能不能发个脾气之类的,就是群众的问题没有及时解决或者解决的不到位都是要被各种指责谩骂的,而且你还只能承认错误不能有所怨言。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因为你是警察,你是人民的警察。
小吴承认,各行各业中都一样,当了这两年的刑警,他已经见过很多事:当医生的有为了钱财罔顾人命的,原本应该是天真的孩子都有可能杀人、偷窃,甚至帮忙拐骗人口……警察也不过是由一些普通人组成的特定职业,可不能因为那少数的几颗老鼠屎就否定了更多兢兢业业奋斗着的人。
小吴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也不怕工作所带来的危险,他怕的就是广大群众的不理解,还怕的,就是这种明知道对方有罪却抓不得、碰不得的无力感。
“当警察憋屈?”李凯却是笑了,“当土匪不憋屈,你要不要试试?”
“李队……这年头哪还有土匪?”小吴知道,李凯又开始拿他开涮了。
“这年头有黑社会。”
之前参与过当年案子的那个年轻刑警突然接口道,“哼,说起来,同样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成天担惊受怕,人家过的什么日子?吃香喝辣、肆意妄为。我们能?”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可是在场的大家谁心里不清楚?
风餐露宿,加班加点,全年无休,这还都是轻的,上面下面的受夹板气,以前审个犯人还能用个私行什么的,现在可好,文明执法全程监控后,连个犯人都得当爷爷供着,打不得骂不得,碰上个混的能把自己气个半死也套不出对方的供词来,还不能犯一点错,犯点错被人往网上一搁,网上的键盘侠能活活骂死你。
把自己气个半死也套不出对方的供词来,还不能犯一点错,犯点错被人往网上一搁,网上的键盘侠能活活骂死你。
“汤兴你给我听着,人生如此操蛋,谁还没遇到过几个王八蛋,但你不能因为遇到过几个王八蛋就把自己也变成王八蛋。
我承认咱们当刑警的遇到的王八蛋比别人多些,但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近墨者黑吧!”李凯训斥道。
“李队,我就是一说,您也知道,小时候我哥汤信就是被人贩子拐走的,不然也不能有我,我从小就立志与一切犯罪分子做斗争,怎么可能真去混什么黑社会?”
汤兴见向寻真急了,赶紧投降表忠心,只是神色间难免有些委屈。
这个汤兴李凯是知道的,他的哥哥汤信在七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了,找了两年都没找到,他母亲一度差点疯掉,后来还是又怀了汤兴才好转,但他们一家人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汤信。
汤兴之所以选择当警察,也是觉得做了刑警之后有更大更多的机会方便寻找他的哥哥。
可以说,谁去混黑社会他也不会去,因为他天生的对犯罪分子有一种仇视。
李凯明白,汤兴其实也就是口头抱怨抱怨,可这种时候这种抱怨却会对组里的其他队员产生一种负面的影响,他是不会去作奸犯科,但保不齐有那意志不坚定的就被他偏激的言论给影响了呢?
所以李凯在明知道对方没有恶意的情况下,仍旧出口斥责,并且语气严厉,都能称得上是疾言厉色了,所以才惹来了汤兴的一阵委屈。
“唉,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我们这警察做的有什么用?”
不想这边李凯才把汤兴的负面言论摁住,旁边又传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而且开口的,居然是胡勇。
“我们今天拼死拼活的抓人,人家关不了几天就又放出来了,那我们在忙什么?做白工,做无用功吗?”
对着胡勇,李凯却不能用对汤兴的办法了,胡勇是他组里的副队长,他虽然对他此时的言辞和做法颇不满意,却也明白胡勇大概是真的遇到了工作上的倦怠期,整个人情绪都不太对劲,大概是这次那个财务提前放出来的事件给他打击太大了吧?当着其他组员的面,他怎么也得给他这个副队留些颜面的。
“那怎么我们才不算做白工?把所有抓住的人都杀了?还是都关上一辈子?”
李凯反问,“法律存在的作用是警示,终极目标是引人向善,而不是灭绝人命,死刑是迫不得已才用的。”
这些道理在入警校的第一年学校就教过,应该是每一个警察都清楚明白的道理。
但大概越是他们这种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警察,越是容易忘记,因为看到的社会阴暗面太多了,看到死不悔改的犯人也太多了,很多人放了抓、抓了放,这几乎是常态。
“警示?引人向善?”
胡勇嗤笑一声,“事实是,法律就是给好人定的,只有好人才会遵纪守法,恶人才不会管你法律是什么,恶人要是能改邪归正,母猪都能上树了!”胡勇将李凯怼了回去。
事实上,胡勇并不是想怼李凯,他对李凯也没什么不满,他只是在发泄心中的愤懑,他肚子里有一股气,一股长期积攒下来的戾气,这次的事件正好就成为了一个突破口,让他一时间不吐不快。
只是胡勇的这种表现,却让队里的其他队员高度紧张了起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和李凯,看着他们的副队跟队长在争吵,至少在他们眼中“事实”是这样的。
看到全组队员都看过来,看到队员眼中的担忧和紧张,李凯无视脑海里李凛怒喝“怼他”的叫嚣,轻一拍额头,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道,“事实是,母猪不可能上树,不但母猪上不了,公猪也上不了,没有猪能上树,除非它是猪精,或者它叫猪八戒。”
噗……
李凯一句话,队里好几个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看紧张的气氛稍有缓解,李凯才接着开口道,“但是不是所有犯了法的人都一定是恶人啊!”李凯轻叹。
“就在当年这个案件去支援你的当天凌晨,我也抓了一个犯人,一个七岁小女孩的父亲。
当时凌晨两点,他下夜班回来,正好赶上一个入室盗窃的小偷正要强奸他的妻子,他妻子因为年幼的女儿睡在隔壁不敢大声挣扎,他一气之下将人杀了……”
李凯讲得不紧不慢,声音也平淡的没有什么高低起伏,但并不知道这件事的胡勇却慢慢地听得专注了起来,“他们夫妻俩是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报警自首的,我赶到的时候不到五点。
当时他们夫妻认罪态度很好,妻子一直无声地在哭,听说刚出事的时候一度想要自杀,最终被丈夫给劝下来了。他们当时没有别的要求,只让别告诉他们的女儿,也别吓到他们的女儿。我最后让所有取证人员都先回避了,陪着他们夫妻俩跟女孩一起吃了一顿早饭,还陪着那个丈夫最后一次去送女孩上学。”
李凯说到这,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座子做了下来。
“当时我给他们分析得很清楚了,入室抢劫和强奸未遂都罪不至死,他过失杀人却有可能是死罪。但是那个丈夫也说的很清楚:他认罪,但他也不后悔,如果事情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杀掉那个企图伤害他家人的人,所以他认罚,所以就是判他死刑他也不冤枉。”
李凯稍稍停顿,“最后到底怎么判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后来就接到了你紧急支援的请求。我只负责把他带回来、关起来,然后就……”李凯摊了摊手,看着胡勇。
后面的事情他们都知道,李凯带队去支援,然后负伤,等他养伤回来,大概案子也判完了,并且后来他们不断的有新案子要忙,大概也没什么时间关注已经判了的案子。
“不过我知道现在,他的妻子每个月都带着他们的女儿去看他,他的女儿知道了真相也并没有看不起她的爸爸,反而视她爸爸为英雄,他的妻子也说,不管他坐多久的牢她都等他,而他的刑期也因为他在狱中表现良好,已经一减再减。”
李凯特意把“一减再减”几个字加了重音,就像之前队里的队员说“一减再减”时一样。
只不过之前队员用的语气很不屑,可此时李凯的语气却很慎重。
一时间,队里人都沉默着,没有人开口。
“没有人可以做到面面俱到、绝对公平,法律也是人定的,自然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绝对公平,它只能做到相对公平,有漏洞有缺陷也是必然的,但我们不能因为它的有缺陷有漏洞就否定它。”
李凯深吸一口气,看着所有人,“我知道你们每天面对太多丑恶的事件、丑恶的嘴脸,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罪恶与美好并存,我们警察要做的,不就是尽己所能地消除罪恶守护美好吗?”
已经有人在李凯的劝说中,渐渐焕发了斗志而不再颓废,但依然还有的人在纠结和挣扎着。
“退一万步讲,就算所有的罪犯都冥顽不灵、死不悔改,我们抓了放、放了抓,但在抓起来的那一段时间内,至少我们保护了更多无辜的人吧?
我们抓起来关他一年,这一年在监狱外面就有多少人少受他迫害?关起来两年,关起来三年呢?就为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我们是不是也应该一次次再把这些坏家伙抓回来?”
最后,李凯说,“我们不会做白工,永远也不会是无用功,你们每一分的付出,都有人会因此而受益,甚至得到救赎。”
“嘶……”胡勇深吸口气,抹了把脸,终于振作了起来,“我知道了。谢谢!”
胡勇站起来,过来拍了拍李凯的肩膀,以示感谢,然后转头对着一众队员拍着巴掌道,“好了,开工了,小崽子们,都振作起来。”
“开工了,开工了。”队员们也都迅速响应道。
刑警队办公室里的众人又都投入到了每天紧张、忙碌的工作中。
看着大家恢复活力的身影,李凯轻轻地一笑,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