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袒露心扉·不想两清
因身体虚弱气息不稳,加上一时激动,赵云洛说话时带着喘息,但搭在林叔明手臂上的手,却是越握越紧,直至发觉林叔明面色不对,才慌忙松了手,歉然道:
“对不起,我竟忘记你这里有伤,弄疼你了……”
“无碍。”林叔明忍着伤处隐痛,顺势收回手,顾左右而言他道:
“你……何时醒来的?”
赵云洛见他仍是避而不谈当年之事,便也一笑置之,一双星目凝视着林叔明的眼睛道:
“今日一早醒来的,我知你一直在等我,这才拼了命地醒来……”
“你,我问的不是……”林叔明发觉在赵云洛面前自己竟会如此笨嘴拙舌,有心要同他辩白,但看着赵云洛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白自己越是与他争辩,就越是遂了他的意。
罢了,还是告辞离开吧,只是还未等开口,赵云洛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道:
“你可不能见我醒了就要走……,你可知……我为了醒来见你,得罪了多少阴曹地府的大官小鬼……,不要……咳咳……不要走,再陪我……咳咳……陪我一会儿……可好?”
几句话下来,赵云洛已经咳出了汗,似是忍着胸口剧痛,令人看了甚是不忍。
面对赵云洛那毫不掩饰的灼烈目光与句句直白露骨的话语,林叔明一时有些无措。
赵云洛的心意,他如何不知?
但他向来只当他是少年一时的荒诞不经,从未将他当回事,丝毫不予理会。
然而自从那日经历了那场生死之战,在面对死亡的一刹那,他心中的信念已经崩塌。当赵云洛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了那一箭,他的内心已经开始动摇。
这世上还不曾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他觉得自己被如此珍视,以至于自己在看到那人危在旦夕时,会如此心痛。
然而,这又能如何?
有太多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不可逾越。
赵云洛一番折腾,也是倦了,气息微弱道:
“水……”
林叔明向隔间里看了一眼,见熟睡的李笙并无动静,便伸手拿起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自己先试了试。
“冷了,稍等,我去烧……”
“我就要冷的……”赵云洛不等林叔明说完,手指着那只茶杯,似乎迫不及待的样子。
林叔明略一迟疑,便依言将茶杯倒满,竟是不曾发觉床上的赵云洛正微眯着眼睛,唇角轻扬,暗自窃喜。
林叔明慢慢将赵云洛扶起,生怕牵扯到伤处,不敢让他半身全起,一手托着赵云洛的脖子,一手将茶杯递到嘴边喂他喝了起来。
奈何杯子里的水太满,林叔明一时没掌握好分寸,倒了一大口进去,差点没把赵云洛呛到,多余的水洒出来,全都顺着赵云洛的下巴一直流到脖子里。
林叔明慌忙放下杯子,情急之下直接拿衣袖帮他擦拭。抚过下巴,发现下颌侧方仍有一滴水珠,索性伸手去抹,奈何手指过于修长,竟是不小心触碰到了赵云洛的耳垂……
刹那间,只觉指尖处柔软腻滑,触感微凉。林叔明像触了电般连忙收回手,继续用衣袖向下擦拭,却又好巧不巧,指尖又从隆起的喉结上划过……
林叔明还从未与人这般近距离接触过,正狼狈不堪时,那只无处安放的手被赵云洛一把抓住,只听他低哑道:
“别擦了!无碍……”
林叔明忙收回手,目光也从赵云洛那线条分明的下颌线上移开,低头看向手中茶杯,道:
“哦……那……骆公子还要喝水吗?”
赵云洛也端端正正躺好,道:
“不……不用了。”
“时候不早了,骆公子好生歇息,我先告辞了!”
也不等赵云洛回话,林叔明匆匆起身,落荒而逃。
……
姑苏城,静远侯府。
夜深人静,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夜园,片刻后又绕过大半个附院,飘至静远堂后方一处深宅小院,在一间屋外轻叩窗棂。
须臾,窗户“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黑衣人一跃而入,随手关了窗户,取下蒙面布巾,露出一张妖孽般的俊脸,向屋内少女邪魅一笑。
少女面若桃花,星目中满是迷恋与惊喜:
“瑾哥哥!为何……”
“嘘!”
妖孽男子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把将少女揽入怀中,道:
“多日未见,本王甚是想念郡主!”
少女娇羞道:
“今日夜宴时,瑾哥哥不是才见过晓星……”
“那个见和这个见,怎能一样……”
妖孽男子说着,用指背轻轻划过少女凝脂般的面颊,语音低柔魅惑,少女早已面色绯红,只听男子又道:
“你可欢喜本王来此?”
少女垂首点头,男子轻笑:
“那本王便放心了,今日初次登门,还怕这府中有人不欢喜本王呢!”
少女闻言抬起头,瞪大一双含水星目看着他道:
“怎么会!晓星日日盼着瑾哥哥回来!今日为瑾哥哥接风特设夜宴,府里上下也是花了很多心思呢!”
此二人正是不久前被大瑞皇帝指了婚的承和郡王南宫瑾与乐遥郡主林晓星。
林晓星说着,拉起南宫瑾的手,走到小案前,为他倒了杯茶,各自坐下。
南宫瑾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含笑道:
“说起夜宴,何以未见……”
“说起夜宴,瑾哥哥可有……”
南宫瑾本是想说“何以未见你三哥?”结果两人异口同声,同时开口,林晓星与他相视一笑,南宫瑾只得识趣地请她先说,林晓星灿然一笑,便大大方方地开了口:
“说起夜宴,可有瑾哥哥喜欢吃的菜?我最喜的是油焖春笋和叫花鸡!不知瑾哥哥喜欢吃哪些菜,告诉晓星,下次晓星专挑瑾哥哥爱吃的做!”
说着,眨着眼睛期盼地瞧着南宫瑾,等他回话。
南宫瑾一时心不在焉,只得又喝了口茶:
“……咳咳!都好吃,都好吃……”
“瑾哥哥莫要敷衍晓星,且说几个瑾哥哥在家乡喜爱的吃食与我,可好?”
……
约莫的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南宫瑾已经五杯茶下肚,林晓星笑颜如花,似突然想起:
“瑾哥哥方才是想说什么?”
南宫瑾暗自切齿,居然被这个蠢女人带了节奏!面上却是若无其事道:
“哦,本王一直好奇,今日夜宴,何以不见你三哥?”
林晓星愣了一下,许是因为话题转移太快,一时转不过弯来,似乎要仔细想一下她三哥是哪个。
“三哥他……向来性子孤僻古怪,不大喜欢参加宴会,除非万不得已,家宴也是时常缺席,我们都习以为常了。近日三哥当是不在姑苏城,故此今晚没能赴宴,非是对瑾哥哥有怠慢之心,望瑾哥哥莫要在意!”
“原来如此,本王怎会在意这等小事!”
“嗯嗯,倘或改日三哥回来,我让他设宴请你来,可好?”
“那倒不必,要请也该本王设宴请他才是!”
敷衍了一句,南宫瑾早已意兴阑珊,起身道:
“时辰不早了,郡主早些歇息,本王就此别过!”
林晓星依依不舍地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之中。
……
南宫瑾回到城南住所,恭候多时的莫先生为他倒了茶,问道:
“殿下,今日在静远侯府可有收获?”
南宫瑾正憋着一肚子气,看到茶水更是烦躁,一拍桌子,低吼道:
“愚蠢!”
莫先生吓得一哆嗦,这莫名其妙的,是说谁呢?
片刻后,南宫瑾恢复平静,道:
“林叔明销声匿迹,静远侯府竟毫无异常,适才去探了林府夜园,并无林叔明回来过的迹象。但静远侯林业恒那个老狐狸,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再多等些时日,必定露出马脚。”
“殿下,恕莫某直言,眼下势态不明,殿下不宜在此久留。此事不单单是一个林叔明,还牵扯到一个宁王赵云洛。二人虽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但看情形,赵云洛怕是凶多吉少,京城那边迟早会有人知晓,殿下还是趁早赶回南麓为好!”
南宫瑾何尝不知,锁眉沉吟片刻,道:
“明日启程回南麓!洛县那边,让人死死守着,我就不信他们会凭空消失!”
“是!那乐遥郡主那边……”
南宫瑾面露鄙夷道:
“一无所知的蠢女人!”
随即又邪魅一笑:
“不过,对本王来说,女人越蠢越好!”
莫先生不禁汗颜,暗忖:称自己未来岳丈是个老狐狸,而未来王妃却是个愚蠢之人……也是没谁了。看来方才郡王殿下那句愚蠢,便是指的乐遥郡主了,只是既是说越蠢越好,先前他又何以动怒呢?
莫先生摇摇头,想不通。
……
洛明山。
自从那日林叔明与赵云洛俩人闹了个大尴尬之后,林叔明再不曾去过西屋,但却时常出现在药室和小厨房。
这日清晨,文斐与林叔明在西厢堂屋饮茶叙话。
“先生与苏姑娘此番因叔明而受到牵连,险些丧命,叔明心中难安……”
文斐道:
“林公子不必如此!你我相识一场,公子对我师徒多有照拂,文某岂会袖手旁观。……如今事隔多日,不知令尊是否知晓林公子遇刺一事?”
“尚未告知家父。眼下南宫瑾不知我下落,必会凭借他与侯府亲事,登门拜见我父亲,以探虚实。故此,在他离开大瑞之前,我暂不会同侯府联络。”
文斐点头:
“南宫瑾若证实此次未能得手,必不会善罢甘休。如此一来,侯府这门亲事……”说到此处,文斐不语。
林叔明知道他的意思,冷笑道:
“南宫瑾与侯府结亲,乃是别有所图,他自不会轻易放弃。而刺杀叔明一事,他不会放在明面上,即便日后大家心知肚明,他也不会承认。况且,这门亲事是皇上赐婚,由不得侯府,若非皇上亲自下旨撤销婚约,无论如何都势在必行。”
文斐叹道:
“南宫瑾此人手段确非常人能及!不知林公子往后有何打算?”
林叔明道:
“经此一遭,先生于我便是生死之交,实不相瞒,南宫瑾之所以想要取我性命,皆因叔明身世,于他南宫一族而言,甚为忌惮。个中原委,且容叔明日后再叙。
眼下叔明虽身不由己,但终究并无他那般野心,如今更是对权势地位无欲无求,不想过那刀尖舔血的日子,倒是想学先生,远离世事纷争,归隐山林。
只是如此一来,倒是白白连累大家,遭受这般池鱼之殃,还险些枉送了性命!”
“原来竟有这般曲折!莫要再提连累不连累的话,我师徒二人自是无妨。”
只怕那宁王殿下,不找南宫瑾寻仇,定是不会善了的主。文斐虽作如此想,却也不说破,顿了顿继续道:
“说起归隐山林,林公子与文某不同,抛开身世不谈,单就静远侯府林三公子这一身份而言,多年来为侯府打理家业,当真放下这些怕是不易。”
林叔明自嘲一笑:
“这有何难!侯府多得是掌管家业之人,这些年来叔明殚精竭虑,也无非是替父兄代劳罢了,将来如何,尚未可知,不若趁此机会做个了断,往后叔明也想如先生那般,过过自在逍遥的日子。”
文斐深知,这话看似一番笑谈,实则绝非表面这般云淡风轻,其中蕴涵了多少悲苦艰辛,个中滋味恐怕只有林叔明自己知道。
“既如此,文某以茶代酒,祝林三公子早日得尝所愿!”
二人正聊着,叶鸣上得山来,带来一封书信和一则消息。
消息是,南宫瑾已于三日前离开姑苏城,启程回南麓。
书信则是京城萧牧写给文斐的加急密信。
文斐正看着信,李笙跑来匆匆向二人一礼,道:
“我家公子有急事,烦请林公子过去一会!”
林叔明心中一紧,起身匆匆去了。
文斐看罢书信,示意叶鸣随他去了书房,问了一些山下的情况后,便提笔给萧牧写回信。
西屋内,林叔明来到赵云洛床榻前。
“找我何事?”
几日不见,赵云洛气色渐好,不似刚醒来时那般虚弱。
“若非我让李笙去请你,你是不是都把我忘了?”
赵云洛说罢,觑着林叔明的神色,只见他面色清冷修眉轻蹙,才又道:
“呵呵,开个玩笑……咳咳”
林叔明看着他一字字道:
“李笙说你-有-急-事。”
“当然!本……公子要见你,便是急事啊!”
林叔明转身便走,急得赵云洛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伸手去捞,结果牵扯到伤处,“啊”的一声痛呼出来。
林叔明停下脚步,看到桌上已备好的药和绷带,还有早餐。这早餐还是自己一早亲自下厨煮的瘦肉山药白米粥,还冒着热气,想来应当是李笙刚从锅里端出来。
“今日的药还没换?”
“嗯……”
“早餐也没用过?”
“嗯……”
“那李笙……”
“李笙下山办事了,走得急……”
赵云洛幽怨地看着他。
“……”
林叔明早知这是他惯用的无赖伎俩,虽有无奈,但作为堂堂宁王殿下,为保护自己险些丧命,林叔明心中本就愧疚,如今这般无非就是向自己讨些关心而已,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先是喂粥,接着换药,赵云洛各种心满意足。
张开双臂,看着林叔明为他悉心包扎伤口,赵云洛心底有种莫名的欢愉与悸动。因二人贴得极近,林叔明身上那抹特有的淡淡檀香气息充斥在鼻间,令他心荡神迷,竟贪婪到有种想要将眼前之人拥入怀中的冲动,却又怕打碎了这份美好而隐忍克制着。
“往后莫要再做这等罔顾自己性命的傻事。”
林叔明将绷带收了口,为赵云洛穿上睡衣。
心神恍惚的赵云洛这才回过神来,道:
“见你有危险,我便没想那么多。”
“虽说我曾救过你,但着实不必因此……”
“不是因为这个!”
不等林叔明说完,赵云洛凝视着他,郑重其事地道:
“我为你挡箭,绝非是要还你的救命之恩!而是……,而是……,”
赵云洛一时情急,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将林叔明的手紧握在胸前道:
“我为你挡箭,是因为,我见不得你受伤!
看到你有性命之忧,我心痛!
在我心里,你是我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
在我心里,你是我这辈子都想珍惜的人!”
“……”
心里话一旦说出口,便一发不可收拾,赵云洛也不顾林叔明是何反应,只自顾继续道:
“我也常问自己,我如此待你,是不是因为你曾救过我的命?但如今,我也算救了你一命,咱们两个应当两清了,不是吗?
可是,为何我还是会如此在意你,着紧你,心心念念都是……
除你之外,我赵云洛活到现在,还不曾遇见一个人,能让我如此在意,如此牵肠挂肚。
我想我们两个是没有办法两清了,至少我不想两清!
你呢?”
赵云洛星目闪动,几许深情,几许期盼,几许不安,凝视着林叔明。
林叔明收回手,一双深眸隐在暗处,看不出神情,只淡淡道:
“药换好了,宁王殿下该卧床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