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家产业·又见方氏
别处私塾或学院,都是每隔十日,休假一日。苏攸攸虽年纪小,但不仅聪慧,且认真乖巧,课业优秀,文斐十分欣慰,遂每隔五日,便放她一日自由。
苏攸攸虽有心要加快些学习进度,但又想要多一些自由,于是也欣然接受,只是又主动提出了课上多学些东西的要求,比如,如今也识了几百个字了,三字经,百家姓也都能看懂一些了,所以向师父提了提。
文斐自然随了她的意,每日抽出小半个时辰给她讲解三字经,百家姓,文斐也不要求她会背诵,只明白其间含义便可。不几日,苏攸攸便全部领会,能够畅读了。
这日适逢苏攸攸休假,早餐后师徒二人及萧牧陪苏老爷子在堂屋内小坐,屋外丰伯、叶鸣与墨临三人正切磋武艺。
丰伯与叶鸣除了轻功了得,其他功夫各有千秋,墨临作为萧牧的小厮,实则也是贴身护卫,自小练就一身功夫,虽也不弱,但自知不及他二人,遂每日切磋钻研,乐此不疲。
正打斗着,叶鸣忽闻异动,率先掠至门口,片刻后,丰伯向苏一笑道:
“是黎掌柜与黎安,有事来见主子和文先生。”
闻言,萧牧主仆回了西耳房,丰伯叶鸣忙各自的去了,苏攸攸待要离开,文斐示意她且留下。
黎掌柜先是汇报了黎生草堂近几个月以来的经营状况,随后呈上几本账簿与银票若干。
通过几人一番交谈,苏攸攸这才晓得,原来黎生草堂是爹爹苏见尘一手创办,黎掌柜父子都是忠于苏家的人。
且黎生草堂除了洛县有一处,竟然还有几处,分别在溪县、宣州的泾县、姑苏城以及京城各一家。只是京城那处在爹爹临终前,嘱咐停业解散了。
苏一笑老爷子本就不问世事,自从苏见尘夫妇去世之后,更是置身世外。原本两鬓斑白,只三个多月,竟已须发皆白,愈发仙风道骨。如今除了尽心为萧牧调理身体外,皆无心旁的,全由文斐自行定夺。
文斐知晓黎生草堂也算苏见尘留给苏攸攸的一份产业,让他代为掌管,待几年后苏攸攸长大了再全权给她。
对于苏攸攸的事,文斐虽诸事尽心,但也有自己的喜好。
比如琴棋书画修造房屋之类的奇能巧工之事,他极有兴致。但诸如打理铺子看账簿这类事务,就颇为意兴阑珊。
虽是忙了些,几个月了也不曾去过问经营状况,黎掌柜便只好自行上门来汇报了。
待黎氏父子走后,苏攸攸有了一番思虑:黎生草堂既然是老爹留给自己的,那么总该要打理好,自己前世也不懂经营,没什么商业头脑,但前世商家的经验,还是可以借鉴的。只是眼下自己年纪太小,不能一步到位,只能徐徐图之。
遂在第二日上午的课间,苏攸攸对师父道:
“师父,如今徒儿已学了三字经和百家姓,每日除了继续学字练字,徒儿还想学些别的。”
后方书案上正在读书的萧牧闻言,颇有兴趣地凝神静听,也是好奇她想要学什么。
文斐道:“哦?攸攸徒儿想要学什么呢?”
“徒儿想学算学!”苏攸攸脆声道。
“嗯,甚好,孺子可教,待过两日为师……”
“师父,今日就开始可好?”
“额……,小攸攸啊,为师这不是怕你学得太多太快累坏了吗?”
“徒儿不累!除了算学,徒儿还想学些拳脚功夫!”
“……你老爹可没让我教你拳脚功夫……,况且女孩子家,打打杀杀的不好。”文斐故意找借口推托。
“我爹爹虽未言明,但却未必没有这个意思,正因为徒儿是女孩子,才应当学些功夫傍身,免得手无缚鸡之力,被人欺负了去,况且,世子夫人不也是自幼习武的吗?”
“咳咳……,小攸攸啊,学功夫是很辛苦的!你若想要将来不被人欺负呢,还有个办法,就是找个武功高强的夫婿,保护你,一举两得,岂不是更好!”文斐促狭道。
“师父!”
师徒二人的对话,让萧牧忍俊不禁,心道这对师徒着实有趣!别人都是师父逼着学生学,这里反倒是学生逼着师父教!
其实文斐也并非不想教她多一些,只要她想学,自己必定会倾囊相授,只是急功近利不若顺其自然,又不是要急着去赶考,何须那么拼命学,到头来反倒没了乐趣。
不过既然她坚持如此,那便找个台阶,随了她的意,于是道:
“小攸攸不妨问问你萧牧哥哥,他如你这般大时,可有学了这些?若是有,为师便答应教你!”
苏攸攸低头不语,片刻,起身下了座椅,行至萧牧书案边,抬头道:
“萧牧哥哥,你像攸攸这般大时,可有学算学?”说罢眨着漆黑双眸等待萧牧回答。
萧牧原也赞同文斐想法,让她无忧无虑快乐地多玩几年不是更好吗,况且,文先生说得也没错,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家中的女孩,绝大多数都不会武功,攸攸不会武功又何妨,只要有人护着她……
但面对苏攸攸那双眼睛,仿佛在说:若是今日不能让我如愿,往后我便不想理你了……,想着她的倔脾气,萧牧心中轻叹,如实点头温和道:“有学。”
“可有学武功?”女娃眸中晶光闪动,璀璨耀眼。
“自三岁起,父亲便教我习内功心法……”
还不等萧牧说完,苏攸攸早已笑意盈盈,眉眼弯弯,唇红齿白,转头看向文斐:“师父!”
文斐爽朗一笑,正待开口,只听丰伯在门外轻叩:“文先生,小主子。”
随即推门走进课室,见萧牧也在,点头招呼一声萧公子,便对文斐道:“先生,可还记得少主人与少夫人救下的那方氏妇孺三人?”
文斐闻言点头,丰伯继续道:
“那方夫人在山下办完了丧事,如今带着女儿还有那李勣幼子,求了黎安将三人带上山,适才见了主子,说是有意投奔至此,为感念救命之恩,想侍奉小主子左右。”
“苏老怎么说?”
“主子说,如今攸攸姑娘已逐渐知事,让她自己做主便是,劳烦文先生在一旁提点着些。”
文斐沉吟片刻,看向苏攸攸,道:
“攸攸徒儿有何打算?”
苏攸攸道:
“不若先见了再说。”
文斐知她心中自有主意,便也不多说,示意丰伯去叫人,直接在课室隔壁的堂屋见。
方氏带着两个孩子进来时,苏攸攸与文斐已坐在堂屋,周妈妈为二人倒了茶,与丰伯、黎安立在一旁。
只见方氏三人依然身着白衣素服,距上次见面已有四个多月,方夫人似乎清瘦了些,依旧温婉娴静,身边的小女孩,容貌与她相仿,模样白皙灵秀,那个小男娃似乎长大了些,站在方氏身边,虎头虎脑的,颇为可爱。
三人同师徒二人见了礼,苏攸攸开口道:
“方夫人有何打算,不妨说与我和师父。”
“苏姑娘,文先生,年初家中遭逢大难,所幸上苍垂怜,恶人伏诛,只可怜恩公与夫人,因此事而长眠地下……,我三人被恩公与夫人所救,心中无时无刻不感念救命之恩,只求回报。然我孤儿寡母,无所依靠,唯有以身投报。若能侍奉苏姑娘左右,我母女二人,此生无悔!”
言罢掩面拭泪,又道:
“李大人之子,尚且年幼,我自不便替他做主,何去何从,且待他长大之后,由他自行定夺。只是眼下我要担负起养育之责,既然我夫不惜性命从刀下救了他,我便不会任由他自生自灭。想求丰伯收他为徒,教他些拳脚功夫,将来无论何去何从,也可有一技傍身。”
听罢,苏攸攸先是开口问那小男孩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逵!”小男孩憨声憨气,口齿略有不清。
苏攸攸不禁脱口而出:“叫什么?”
众人不知她为何突然高声问询,方氏以为她没有听清,便解释道:
“他叫李逵,木子李,走之底逵路之逵。”
文斐了然,这个字她还没学过,然而苏攸攸不但知道这个字怎么写,还知道曾有一个人也叫这个名字,这小孩居然与李逵同名!李逵虽是前世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但其杀孽深重,着实可怕。
苏攸攸想着,让他跟随丰伯学武也好,跟随师父学文也好,毕竟这孩子也算忠良之后,须得有个可靠的人教导,也算没有白瞎那么多人救他。
苏攸攸记得老爹临终前对丰伯的那番话,丰伯也算是自己的亲人,若能有这么个徒儿,常伴左右,彼此也算有了依靠和牵挂,对他二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而且方氏也可安心放手。
当下主意已定,又接着问道:
“几岁了?”
方氏见李逵因方才那一问,反而变得有些怯怯的,于是直接代为回答:“已满三岁。”
苏攸攸向丰伯道:
“丰伯觉得如何?他可是习武的料子?”
“回小主子,此子根骨不错,若勤学苦练,将来在武学上有望大成。”
众人闻言,都看向这虎头虎脑的小孩,把小李逵看得更是不好意思,直往方氏身后躲,引得众人失笑。
苏攸攸见丰伯也是满脸笑意看着李逵,心下了然,丰伯孑然一身,何尝不愿意有这样一位徒儿?
“小李逵,你可愿跟随这位大伯学习武艺,将来保护大家?”
只见小男孩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又转头看向方氏。方氏闻言,喜极而泣,示意小男孩说愿意。
小李逵得到方氏首肯,对苏攸攸点头道:“我愿意!”
紧接着方氏扶着小男孩来到丰伯面前,教他叫师父,并跪下叩头。
丰伯一时无措,看向苏攸攸,苏攸攸却是冲他眨眼点头,展颜笑着,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遂欣然受了小李逵的叩拜,伸手将他扶起。
“小李逵以后便留在山上,随风伯习武吧!”
苏攸攸脆声宣布,黎安笑向丰伯道了贺,周妈妈也面有喜色地打量着小李逵。
苏攸攸又向方氏问道:
“请问夫人叫什么名字?方家一族可还有旁的人?夫人的娘家没有亲人了吗?”
方氏闻言,垂首道:
“我娘家姓陈,名唤清媛,原是溪县人,祖父在时,尚有些薄产,至我父母这一辈,因不善经营,家道中落,家中除父母外,唯有一兄长。
十年前,父母与兄嫂为谋取私利,设计将我卖于一年届六旬、妻妾成群的富户家中做小妾,当时家中一老仆得知消息,助我离家出逃,从此后,与娘家人再无瓜葛。
后逃难至洛县,得遇亡夫方良母子所救。方良曾与我是同乡,自幼家贫,父亲亡故后,随母亲迁至洛县,多年寒窗苦读,在县城做了主簿,母亲于去年春亡故,族中便再无旁人。”
方氏一番话,屋内诸人各自唏嘘,周妈妈更是红了眼眶。
苏攸攸继续问道:
“夫人也是读书识字的吗?”
“早年祖父仍在时,曾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
苏攸攸闻言思虑片刻,又问她身边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方慧,今年六岁。”小女孩规规矩矩地答道。
文斐忽然道:
“听闻,方主簿尚有一长子,不知所踪,如今可有下落?”
提及此,方氏潸然泪下:
“吾儿方智……,吾儿方智,年长方慧两岁,至今……至今杳无音讯……”
方氏终是泣不成声,一旁的方慧也不停抹着眼泪。
待二人情绪略有缓和,文斐继续问道:
“按大瑞律例,亡故官员均有抚恤津贴,可有下发?”
方氏收回悲戚之色,道:
“下葬半月之后,便通知家属去县衙领抚恤银两,共计四百五十两,当时还是黎少掌柜陪同我去的县衙。”
黎安在一旁点头补充道:
“江洲府衙及泽县一众官员接连被查办,连洛县县丞亦未能幸免,而那谭知县此次竟未被牵连,是他亲自督办的抚恤津贴事宜。按律例,知县补贴一百两,主簿三十两,此次情况特殊,便多补了三百二十两。”
方氏接着道:
“当日发丧的银子是黎少掌柜垫付的,十八具棺木,寿衣,香烛纸钱,雇的抬棺人,林林总总加起来,用了三百六十两,余下九十两,我原也有些存银,添了十两,凑齐一百两,打算给李逵傍身之用。”
方氏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百两银票,继续道:
“如今李逵既已拜了师,跟随师父在山上,我便把这交与丰伯,往后这孩子,就拜托丰伯了!”
丰伯待要推辞,见苏攸攸点头,他便收了银票,道:“那便由我代为保管。”
方氏谢过丰伯,又道:
“李大人家中尚有两处庄子,无人打理,我曾去打探过,其中一个还好,另一个颇为棘手,要收回怕是要费些周折,日后还要请丰伯或黎少掌柜相助。”
二人闻言皆是不在话下。
文斐又问道:
“夫人家中可有宅院田产?”
方氏道:
“方家现有一个两进小院,距离黎生草堂不远,另在清江镇有一处庄子,薄田几亩。其他便没有了。当日下山办了丧事,原本是打算过了七七便早些过来的,只因处理庄子的事,耽搁了许多时日。”
文斐闻言道:
“夫人既有宅院田产,如今李逵也有了托付,你母女二人想来生计无忧,大可不必来此投奔。”
不等方氏回答,又向一旁的小女孩道:“在山下,你可自由自在同你娘亲一起生活,来这山上,便是要听人差遣,辛苦劳累,你是愿留在山下呢,还是要上山来?”
此番话一出,众人皆看向小女孩方慧,方慧不禁看向娘亲,只见娘亲也看着她,神色坚定,于是便开口道:
“娘亲教导慧儿,受人滴水恩,当以涌泉报,慧儿自当要来山上报恩。”
“报恩有多种方式,又何须选了这种?”
方慧一时无言以对,看向娘亲。
方氏微叹一声,斟酌道:
“我孤儿寡母,即便守着宅院薄田,虽可维持度日,然终是碌碌无为,又何谈报恩?再则,不瞒先生与苏姑娘,我亦有私心,方良在时,我二人也曾有过一番为方家创立基业的心思,好让他兄妹二人将来有所倚仗。可如今经此一遭,我早已对世间繁华心灰意冷,若非有几个孩子牵累,我……”
方氏一时语滞,然不言自明,顿了片刻,才又接着道:
“眼下凭我一己之力,自认实难护他们周全,况市井生活,是非纷杂……也实是令人厌倦……”
说到此处,方氏似乎有些晦涩不明的情绪,苏攸攸见她微微垂首并无异样,无意间又瞥见立在一旁的黎安,竟是神色有异,苏攸攸尚未来得及多想,便听方氏继续道:
“这山中生活,看似清平寡淡,实则远离市井喧嚣,清净自在,最是安心。……我虽愚钝,也看得出恩公与先生皆是方外高人,侠义仁心,苏姑娘因我母女不幸失去双亲,我母女二人即便委身侍奉,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