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幸运星(三)
他一个人哭过之后,给老婆和孩子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老婆、孩子,特别是我最牵挂的孙子:
由于我的性格,我错过了好多机遇,以至于到现在我还是个一级教师。一级教师的收入比高级教师要少好多,这对家庭生活、孩子们的前途都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损失。至于我自己,那就无所谓了。但是对孩子和孙子的生活,我真有点罪不可赦,我向你们深表歉意。
其实,在我校由工厂交到地方之前(我工作的学校以前是厂办学校。后来,国家不允许工厂办社会,所以就把工厂的子弟学校划归地方,由地方管理),学校和工厂协商,准备为一些条件不够,但是教学业绩突出的老师“破格”评高职。我当时是学校里面所有想“破格”评高级的老师中条件最优秀的老师。但是当时我想职称并不能说明什么,教师也不应该过分在意个人的名利。所以,我就放弃“破格”。没想到厂校交到地方以后,高级职称却特别难评,关键是每个学校的高级比例不能超过7。而我校以前在工厂时,每两年评一次职称,条件差不多的都能评上,所以我校的高级比例就特别高了。又加上学校交到地方前的一次大规模的“破格”,这就使我校的高级比例远远高出了地方规定的比例。因而,在学校交归地方以后,教育行政部门就多年没给我校分配高级名额,像我这样的老师也就没有机会评高级职称了。
厂校交地方时,我才三十多岁,可是一转眼我就四十多岁了。因为评职无望,我们也就没有做太多的努力。可是有一年,上面突然给学校分配几个高级名额,并且说以后每年都给。听说,上面也觉得不能因为历史问题而剥夺普通职工的基本权利,我们也都很高兴。面对突如其来的机遇,上面也提出一些比较严格的条件。比如说,要申请高级职称的人,必须要考过“四个计算机模块儿”(年龄在四十五周岁以上者免考);必须要在国家核心期刊上发表过论文;所有申报者的材料、年龄、教龄、证件等都以前一年年底为期。我当时没有在国家核心期刊上发表过论文,也没有“考计算机模块儿”。所以,我就放弃了。我想再过一年,我就四十五岁了,不用考计算机模块儿了。我就花点钱在国家期刊上发表一、两篇论文吧。可是到了第二年,上面只给一个名额。学校也觉得难以评定,于是就制定了相关政策向上面推举人选。学校的评分标准如下:
1、 取得中级职称(后来改称:一级职称)后的工龄,每年计一分;
2、 在国家期刊上发表论文者,每篇计6分;在省级期刊上发表论文者,每篇计3分;市级每篇计1分;
3、 取得国家级优秀、先进或奖励者,每项计12分;省级计10分;市级计6分;校级计2 分;
4、 班主任、年级组长、教研组长、各处室科员每年计1分;
5、 近三年工作量按课时折合计算,每节课按01分计算(早读、晚自习不算工作量),等等。
学校也明确公示说,任何制度都不是完美的,如果谁有异议的话,可以提出更好的评定办法。我们谁也拿不出更加合理的评定办法。结果出来以后,我们都大吃一惊,一个政治老师被评为我校第一名。我们都觉得她毕业的比我们晚,而且也没干过任何出色的工作。当我们都去围观公示出来的结果时,我们又都显得无可奈何。原来,那位政治老师的论文得30多分;国家级奖励十项120分。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取得国家级奖励的。出于好奇,我们就去学校办公室翻看她的证件。原来,她有好多篇“国家五位一体教学研究”获奖证书。老师们都很纳闷,难道那些民间性的证书也算数吗?学校的解释是只要有国家级印章的都按国家级标准计算。
我们翻看了一下她的证书,有“国家级演讲大赛一等奖”(也就是把学生的一段录音和参赛费寄到某处,某处再邮回一个证书);“全国‘五位一体研究’优秀辅导员”(也就是组织参赛学生超过十名以上者);“全国写作大赛优秀指导员”等等。
我们觉得很可笑,但却又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责怪自己以前没有那么做。
可是到了第三年,上面又以我校高职比例太多为由,拒绝分配给我校任何高级指标。我也因而只有再一次等待时机了。
本来职称并不能说明什么,也没有什么用,可是现实却不是这样的。第一,国家按职称发工资,学校也按职称发课时费。这样一来,我的收入就大受损失。特别在国家几次改革和工资套改以后,仅仅因为职称,同年参加工作的人,高级教师每年比中级教师要多挣一万多元,不管什么专业或者能力如何,职称代表一切。比如说体育老师、实验员、音乐老师等等,只要职称高,收入就高。
我是数学老师,每年高三把关,也把自己的一切精力都用在教学上,所带班级的学生不但高考成绩斐然,而且有多名学生考入北京名校。在我校,只有我的学生才能考入北京名校。学生和家长都很感激我,可是我却还是一名一级教师。
随着改革的推进,工资差距也就越来越大。开始我每年比同时参加工作的高级教师少拿一万多元。可是后来,我竟然每年比人家少拿三、四万元,职称仿佛是福利或者兼职一般。我的心里本来没有压力,我也不崇尚那些东西,可是社会现实给我带来的心理压力却越来越大。因为并没有人说我崇高,也没有人说我高尚。不管是老师、学生或者家长都认为我混得不好,我都五十多岁了,还是个中级职称,甚至连我的家人都不理解我。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利益驱使我们与时代接轨,但是我又老跟不上时代。我觉得有些事情确实很违心愿。比如说发表论文吧,出版社人给我打电话说,只要花点钱,什么级别的论文他们都能替我发表。我简单地询问了一下,一个北京姓宋的编辑说,国家级论文每篇五千元,省级三千元,市级一千元。而且,想发表论文的人不用写一个字,只要把钱交了就行了。
我听了以后觉得有点悬乎,就问宋编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宋编辑笑着说:“陶老师,现在社会,哪个人的论文不是用钱发表的?不给钱,把你的论文发表一下试试?你们学校的符艳老师、王秋老师、韩林等老师的论文都是我帮他们发表的。”
符艳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位政治老师。
后来,我和几个老师闲聊时谈到这件事。人们才对我说第一次评上的那几个人是有原因的。其中一个老师是市长的小舅子,其他两个人也是有背景的,因而也就能搭顺车了。符艳的同学是市长助理,人家的职称其实就是内定的。我们也都很无奈。
我觉得国家、学校不应该这样做。同工同酬是多么公平而有生命力的政策啊!可是我们的思想又有谁能明白呢?
有一次,我确实想不通就和校长理论这些事情。校长也无奈地说:“国家政策是这样的,我也没有办法。比如说,国家就按职称发工资!所有学校都按职称发课时费!我们一个普通学校能做什么?我可以把你低职高聘,但是工资却不是学校发的?我不可能给你多发钱吧?我给你多发了,别人也找我要,那我又该怎么办?因此,我们要跟上时代。一个人如果改变不了时代,又跟不上时代的话,那他就只能成为一个时代的牺牲品。我知道你书教的很好,而且你很有责任心,你也是一位高尚而杰出的老师。可惜,我们都改变不了社会,我们只能适应社会。”
我觉得校长说的是正确的。他一个小小的校长,怎么能轻易改变学校的制度呢?如果他照顾我了,别人也找他时,他又该怎么做呢?
记得有一年,当我刚四十岁时,我市招生办主任找到我。他求我把他的孩子放到我的班上,我答应了。因为,他从教育局了解到我班学生考得特别好,全市前十名学生都是我班的。
有一年高考期间,市招办主任就派我出去当巡监。巡监是个好差事,整天吃、住在宾馆里,而且县、市主要领导还要陪着巡监好吃好喝的招待。这比监考好多了。监考老师很辛苦,钱也很少,每个考场有两名监考老师。两个监考老师必须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而且所有监考教师都不能喝水、不能上厕所、也不能四处走动。有门路的老师都想方设法躲避监考,可是中级教师和初级教师却都得必须监考。因为,不服从学校安排的、工作扯皮的、推委的老师都不能晋升高一级职称。这样一来,所有难干的工作都推给初、中级老师去干了。谁都能理解,初、中级老师为什么心理很不平衡的原因了。
当我被派到一个县城中学当巡监的时候,和我一起去的还有一位省派督察员。在高考考前会上,某县教育局长生气地说:“有些高级教师很不像话,工作扯皮、推委、应付,给本县的高考工作带来很多重大失误。比如说,在去年高考中,各类问题多达140多次。有‘两写三涂’出错的;有试卷顺序搞乱的;还有试卷装订反的,也就是说把学生姓名露在外面。也不知道那些老师是干啥吃的。我们查了一下,全是一些高级老师干的。你们是高级老师,你们就可以在高考中犯错误了是吧?前些年我们就有老师‘闭门收卷’,结果整个试场就出现了雷同试卷。比如有一年,语文试题中有一道填空题,‘他山之石,——。’我们某个试场的所有学生都写成了‘不同此石’。可是这些年,我们仍然有人在‘闭门收卷’。现在全国已经监控联网了,如果我们今年再出现这种现象,让国家监控到的话,你们就准备回家吧。我们每年高考的时候,没人监考。我们说了多少遍,监考是老师的分内工作,不是加班。只要你是老师,你就应该监考,而且也必须监考。有些人还说现在招考个老师还要花十几万元。这说明老师也不是好当的。如果你们谁不好好干,你们回家,想当老师的人有的是。”
可是在语文考试快结束时,我们几个巡监走进考点监控室,可怕的一幕又出现了。有个考场又在“闭门收卷”。考点主考赶紧跑上楼去让学生迅速走出考场。
等到下午开考前,局长又发了一通火,所有考务人员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话。等到数学考试结束后,准备装订试卷时,有个学生从外面走了进来,那个学生说他在楼道上捡到一张语文答题卡。主考拿到手上一看,发现正是早上的语文答题卡。可是答题卡上却没有姓名,也没有考号,因而也就查不出他是哪个试场的考生了。这就把考点主考及所有考务人员气得七窍生烟了。
但是,他们都没有办法。最后学校就拿出天平,把考点里面所有密封好的语文试卷袋全部拿出来,一个一个放在天平上称一遍,才查出是某个试场的考生。考务把考号等信息替学生写上、填涂好以后又装入试卷袋内。
当然,要重新打开装订好的试卷袋是有很多程序的,在此也就不再繁叙了。
后来考点学校查出是某个高级老师干的,教育局局长难免又发一通火,却又没有什么好办法。
在我巡监的那个考点里面还有很多不规范的作法。比如说有的老师随意外出上厕所,有的监考迟到,有很多监考在考场内打盹儿,甚至有的监考在考场里面聊天等。当我们巡察时,人家理都不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