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玉鸾生生 > 希望(下)

希望(下)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旺杰老爷的护院们脖子上都挂了一个牛铃,跑起来的叮当声在夜里可以穿透几里地,只是这一夜他们的铃声没有抵达樟木寺。

    地面的轰隆闷响盖过了人间的所有声音,在忽然失去灯光的寺庙侧门,老喇嘛心中一空,差点跌倒在地,寺院离雪山很近,桀骜巍峨的希夏邦马几乎阻挡了所有视野,在这诡异的地动里,他看到峰顶腾起雪白的一团烟雾,与深蓝色的夜空对比强烈。

    狗崽子那样大的孩子滚落在地,他的女奴母亲昏死了过去。

    “没哭?”老喇嘛觉得奇怪,猜测婴孩已经死了,弯腰将羊毛短袄捧起来,却发现他依然用力地踢动着双腿,“阴阳脸的小怪物。”他喃喃自语,再次虚起眼看远处的雪山,它好像在片刻间长高了数百丈,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有什么冲着樟木寺来了!

    老喇嘛忽然想起来寺里兜售蜜蜡的商人说,一个奇怪的中原人大半年前去了冰原,想要通过暗河到雪山上去。

    他感到迎面而来的风里带着雪粒,可是今夜晴朗无云,不该有。低头看一眼女奴,他实在无能为力,一脚把她踢出去,迅速合上了门。

    “造化……慈悲。”老喇嘛揉搓着包裹婴孩的羊毛短袄,“嗯,真是块好料子。”

    他来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口吃食是青稞酒。

    老喇嘛把婴孩抱回僧房,僧房狭小却温暖,桌子和床榻紧紧相邻,还是有心去畜生栏里给他弄点羊奶,栏子离僧房要走一大段距离,他加了件披肩,喝了一大口桌子上的青稞酒暖身子,在油灯光亮中,那孩子黑白分明的脸格外怪异。

    “别乱动啊,摔死了也怪不得鄙人。”老喇嘛说完,举着油灯和空瓷瓶子出了门去。

    那个扭转樟木寺甚至整个红教命运的夜里,女奴几乎付出了性命,而老喇嘛却在羊圈里折腾了半宿,那年的冬羔下得少,有奶的羊也少,好容易才挤出了小半瓶,他把瓷瓶夹到腋下保温,再原路折回僧房,此时,从雪山刮来的烈风已经掀掉了寺中好几处瓦,他心里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

    一回到房中,发现那个新生的孩子挪了点位置,撞倒了桌子上的酒碗,甜丝丝的青稞酒正沿着桌面一滴一滴落进婴孩的嘴里,老喇嘛心中一惊,把瓷瓶放到桌上,俯身便去抱孩子,却见那小怪物赤红的双目,喇嘛心里咯噔一声,心道不好怕是活不了了。

    这时窗外火光交错人声嘈杂,他再看一眼怀里迷糊过去的婴孩,感慨今夜注定不平凡,活不活得下来全凭你的造化了。喂了几口羊奶给他,婴孩的面色好转了一些,只是不像之前那样用力踢动短袄了。

    老喇嘛觉得他要睡着了,便用被子将他盖住,自己出门去看寺中发生何事。

    只见年轻的僧人们举着火把聚集到寺门,甚至请来了洞阔尔札仓大师,他最擅长观星占卜,而这位算不上高龄的大师却在寺门前痛哭出声。

    高喊着:“雪山塌了!摩拉门青发怒了!有妖邪降世了!”

    被年轻僧人隔绝在后的老喇嘛心里一惊,开始救婴孩时没有摔下去的一跤此时总算摔了下去,伴随着身边此起彼伏的祈愿诵经之声。

    传说中,希夏邦马是一位性格冷酷的女神,摩拉门青是她的丈夫,所以人们把希夏邦马峰东面的山峰命名为摩拉门青峰。除此之外,北侧还有一座平头山是希夏邦马的情人,摩拉门青与他进行了决斗,他砍掉了对方的头,所以山顶是平的。而他自己也腹部受伤,肠子流出来,形成了绵延的冰川。

    夜太深了,地面传来间断的震动令耳朵很不适,老喇嘛先前咽进肚子的几口青稞酒争先恐后地往嗓子眼涌,他胡思乱想着刚刚救下的婴儿,莫不是……

    “去把赤巴大师请来吧!”大家纷纷提议,这时只有这位樟木寺最高领导能够安抚众人恐慌的情绪。

    老喇嘛心中更慌,若是赤巴来了,那个小怪物的事说还是不说?札仓口中的妖邪若真的是那孩子,他将面临如何的境地?会不会连累自己?他眼睛望向自己僧房,害怕那小怪物忽然哭出声来。

    时年樟木寺的赤巴是洛松占堆,是位身材矮小意志力却极为强悍的红教法王,他的到来,令恐慌的人群稳定下来,他随手扶起了跌坐在地的老喇嘛,动作看似轻盈实则非常用力。

    “诸位莫恼。”赤巴大师贴在头皮上的黑短发压着同样浓黑的眉毛,样貌与语气一样威严,顷刻间缓解了寺门前的恐慌。

    烛炬跳动,他阴影交错的双眼观察着远处的雪山,语气中带着责备,对洞阔尔札仓说:“雪难而已,师弟怎么乱传神谕呢?”

    洞阔尔札仓脸色难看,双手合十道:“赤巴教训的是。”

    “天有异象,冰川外的牧民恐有伤亡,等天亮了之后,你跟曼巴札仓去那边看看,但是要小心,不要被坏人算计了。”洛松占堆安排完这边,转头又招呼了几位负责畜牧的青年喇嘛,“去看看牲口有没有炸栏,天亮后去城寨那边知会贵族们一声,切莫让他们惊恐胡为。”

    三两句话之后,洛松占堆便不再说话了,喇嘛们识趣的缓缓散开,此时风停了,四周安静非常,忽而一声堪称嘹亮的婴孩啼哭划破寺庙不平凡的夜。

    由不得老喇嘛想到对策,在红教内部举足轻重的赤巴大师立即转向僧房,好似在意外之中又有半分笃定,他径直来到老喇嘛的门前,背后全是包围住他的火把,亮如白昼,婴孩的啼哭暂止。

    樟木寺有一千多僧众,洛松占堆几乎都能记住,甚至知道僧房的分配,他直接问老喇嘛,“你接到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希夏邦马雪难的时候?”

    老喇嘛吓得委顿在地,指着侧门说:“对……是一个女人把他送来的,她应该死在外面了。”

    “去看看。”大师却没有直接入僧房,转头去了侧门。

    可是侧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散落的马蹄印,没有女人,也没有尸体。大师这才折回僧房,他让所有人在外面等他,他走了进去,过了一刻钟才出来,抱着那个诡异的婴孩。

    面对这样多的人,那怪脸婴孩瞪大一双眼睛,好奇地环视在场的所有人,时不时手舞足蹈地欢笑一声,即使他的面容在人群中引起了些微骚动,而在洛松占堆的凝视中,无人敢再多说一句。

    “他母亲是谁?”

    老喇嘛这一晚上,先是见到个满身血的女人,后又目睹了雪山崩塌,原本的好心倒可能给自己惹来麻烦。他颤颤巍巍地说:“鄙人不知道,看样子是个女奴。”

    “可说了他叫什么名字?”

    “谁?”老喇嘛不知道问的是女奴还是孩子。

    “这个灵童。”

    灵童?众人齐齐发出一声赞叹。

    可惜,他的女奴母亲来不及告诉世人小日瓦这个名字。老喇嘛摇着头,不理解赤巴的意思。

    相貌威武的樟木寺大法师将婴孩高高举起,让众人能看得更清晰一些,他把嗓音沉入胸腔,像大讲经堂里那样,沉着用力地说:“我曾梦到神人嘱托,他告诉我,当情人倒下冰原开裂之日,会有一个灵童身负外门妙法,披裘蹬足而来,在今日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个梦的意思……”

    大师看了看一直张牙舞爪的小怪物,笑了笑,“你们看,这孩子的脸不正是道家的太极吗?至于情人倒下……天一亮且去察看发生雪难的山是不是希夏邦马女神的情人。”

    “可是大师,灵童是什么?”洞阔尔札仓问。

    “灵童是……”洛松占堆走到院落里,仰望寺中最高的经塔,朴素的白墙和经幡,“是将佛法带离这里,带到东方、带到北方的人。他将有十万百万千万的追随者,将让整个藏地匍匐在他脚下,拥有十倍于樟木寺的大寺庙,还有纯金的佛塔,有朝一日……大裕的皇帝将用酥油和青稞铺满步道,迎接他入帝京。”

    老喇嘛看着那个在赤巴怀里依然手舞足蹈的婴孩,忽然浑身一震。

    洛松占堆把手指伸到婴孩的额心,在黑白分明的交界处一点,说:“我将为你灌顶,将名字分你一半,从今往后,你便叫洛松。”

    若洛松占堆当时能预知,这个孩子另一半名字“旦增”是因为差点摧毁了红教,整个藏地匍匐在他脚下时他代表的也不是红教,还会不会将寓意心地善良的“洛松”赐给他做名字?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