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天琛四十六年九月二十二日,神武皇帝李燮驾崩之前的最后六个时辰。老奴仍记得,那年震泽湖的螃蟹丰产,成车成车的运进帝京,伴随着桂花浓得化不开的香味和喜人的秋收,大家似乎都忘了,皇帝已经卧床近半年了。”
似乎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将这个故事讲出来,从来恪守本分的老宦官直呼了皇帝的名讳。
“在此期间,无论是王庆雍还是明宏深,抑或是凤池山的玉琴道长都尽了极大的力,却依然不能挽救皇帝的生命走向终点。”他有些感慨,又着重问一句,“不知道将军是否记得玉琴道长?”
玉琴……小时候那些在山上的玉字辈师兄们,除了玉殷陪伴她的时间最多,其余的也没见过几面,她在出地牢之后记忆受创,道号都记得,却实在难以与各自形象统一起来。
玉字辈目前尚在人世的还有七位,这位玉琴师兄,与剩下的玉藻玉启玉弼玉堃一样,在她心中更像是一个符号。
“瑶夫人亲自去凤池山求老天师出手也无功而返,在皇帝□□死亡之前,他的神志先崩塌了,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当时的首相,不相信亲手擢选的白果果,不信长子不信宠妃,日夜梦到死去的人,北荆王、昌国公和袁大将军……除此之外,还有仙州被他暂时压制的窦合父子,放回草原的阿荣高娃都令他日日烦心。”
“后来便是市井百姓津津乐道的铁床了,一张特制的床榻被摆在了裕心殿的御案前,原本该在寝殿里休息起居的皇帝日日睡在裕心殿上,在这张满是冰冷兵器的床榻上听百官议政,听他们吵个不休的立长立贤,而世间最知他心意的人唯有二个,一是老奴,一是……当时的皇长子李琁。”
今夜是怎么了,先是与芩姑姑说起先帝,到了老宦官这里没等她问,他自然说起的还是先帝。
“啊……先帝啊先帝。”老宦官的眼眸晶亮,似乎再次看到了那位敦厚纯良的惇王阿显,“先帝甚至比老奴更清楚,李燮最如意的储君是小皇子李顼,只是稚子尚幼,母亲姓袁,对李氏有着灭族的仇恨,如何能够将江山给他?”
“九月二十二日晚,如以前一样,皇帝头疼难耐在殿中大吼大叫,奴家知道,属于陛下的那支香烧到了末尾。他强撑着最后的理智写下了传国诏书,亲手盖上印玺,甚至勉力从榻上起来走出了裕心殿,穿过殿前那些血红色的大柱子,走到外面最后看了一眼夜空。”
“只是可惜,那一夜天色朦胧星月不见,如同他的眼眸一样浑浊,属于帝王的金色率先消逝,他好像很失望,倒也没有什么不甘,只是吩咐按顺序召来李顼、李琁和瑶夫人。”
至此之前的大部分事情李千沛都是知道的,从这里开始,与她知道的故事出现分歧,她从来没听说传位的那一夜,李顼也在场。
“一个七岁的孩子,老奴那时候认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小小的人独自进了裕心殿,过了两刻钟,李琁到了,再过了两刻钟,瑶夫人到了。又过了半个时辰,李琁和瑶夫人捧着传国诏书离开,那封诏书里写着传位李琁、禁足瑶夫人,当真是千真万确的。一直到夜尽了天亮了,小小的幼子才走出殿来,平静地跟我说。”
“他说,父皇驾崩了。”
“像一个真正的成年皇子一样,没有任何悲喜。”
可是,所有的记档起居录关于那一夜的描述里都没有提到李顼,甚至连李琁登基之后亲自回忆起来,他与瑶夫人在殿内也没有见过李顼,好像除了李晟海和神武皇帝本人,没人知道这件事。
“将军想问,神武皇帝在这些时间差里对小皇子说了什么对吗?可惜裕心殿的隔音实在太好,老奴即便有心也不能听清,不过,老奴自己揣测,神武帝并没有格外对小殿下说什么,只是让他在殿中躲起来听一听自己与他长兄和母亲的对话。”
“最重要的应当是,李琁比瑶夫人先到的这两刻里,神武帝对他说了什么?”
李千沛与徐一品对视一眼,心里或有了各自的想法。
李晟海忽然停了下来,眼中卷起薄雾,到这就算讲完了一个故事。
“另一个故事老奴要记得更清晰一些了,三年前,惇显八年二月十四,春闱结束,学官筛完的试卷递上甲乙两档由先帝亲自审阅定夺,先帝在裕心殿里坐了一宿,基本上把所有的试卷都批阅完成了,一大早的时候,先帝就去了瑶海宫,不准我们任何人跟着,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先帝回到裕心殿……”
说到这里,老宦官露出一丝悲恸。
“要是那时,老奴发现……发现先帝的异样,哪怕是顶撞他一下,或许,或许能留住他。当时他问我,玉龙去哪了?”
李千沛心里一惊,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先帝去世前的详细情形。
“那时的将军,应该在城西校场内过着普通的一日,我问先帝需不需要把将军请来,他摇摇头说,不必了,又说,门口这些红色的柱子真骇人,不如全漆成金色吧。最后,他说。”
“今年春闱平平,
只有一位令他心服,奴家问,陛下可知道这位举子的姓名和出处,需不需要请来殿前问话,他却摇了摇头,还是说,不必了。”
李千沛再次与徐一品对上一眼,那一年的科举试卷因为国丧作废,事出太过于蹊跷,裕心殿内的试卷全部被皇城司封了起来,至今依然留在档案室里,被判为机密。
小皇帝登基后的补试反响平平,这两年也并未出现令人眼前一亮的官场新锐,可是作为自戕前最后的留言,先帝不该平白无故说起这段。
“之后……先帝进了裕心殿便再也没有出来。”老宦官哽咽起来,泪水溶在眼眶里,糊糊涂涂一片。
“老奴侍奉了三代帝王,对无数的皇室见闻守口如瓶,亦从来未对任何一位有过主观认知,对神武帝像对上司,对先帝像兄弟,对当今圣上像对孩子,时间长了竟然真的以为自己就姓李……”
终于还是落出一颗泪水,滴在寝衣上消失于无痕。
“外人总觉得芷欣聪慧芷荣狠辣,我死之后,两人必有相斗,其实不会,他们俩永远只有一个赢家。”他却轻描淡写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个内侍省都知,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谁都难以落个好下场。”
有一个稳赢的人吗?芷欣又如何与芷荣相较呢?
“老奴一生从未去过北境,实在无法回答将军关于地图的问题。”他说完这一句,好像也觉得不妥,“老奴走私地图能得个什么好处呢?那个小箱子差不差钥匙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就是李千沛一直以来没有拿走私地图这件事与他对峙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她并没有确凿证据,还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与焦蒿勾结吗?与那钦勾结吗?扶植党羽了吗?
都没有。
连芷荣这样的皇室鹰犬也需要他来制约。
“当今圣上与神武爷真的是太像了……简直就像一个人。”他喃喃。
李千沛脑中忽然闪回九岁与李燮的唯一一面,忍不住打了个颤。
当时在瑶海宫门口遇到李晟海,他与袁珏并肩而立,那时候他尚在壮年,神采身姿与镇国将军相较竟然不落下风。
她突然觉得,帝国失去一百个欧阳铖一百个董捷彬一百个白果果都不如失去一个李晟海惨痛。
他是李氏皇族唯一的孤臣。
“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做的冻米糖,裹着芝麻和瓜子,只有腊月才能吃上几块,入宫五十年,便再也没吃过了……”他说话有些断续,眼中光芒涣散,好像刚刚的故事花光了他最后的神志。
“小玉龙啊……若这次活着从北境回来,别再回帝京了……”
听得这一声小玉龙,李千沛呼吸一凝,不知道他现在又想起了谁又带入了谁。他拉起她的手,又缓缓回身,拉起徐一品的手,把两人连接在一处。
“还是觉得,你们两人最相配。”
“都别回来了,走吧,不要计较我是如何死的,都随他吧。”
甚至分不清他说的这些算不算胡话,李千沛觉得有些尴尬,执起茶杯想喝一口,不料老宦官猛地一把推她的手,把杯子打到墙角摔碎。
“不要喝,我一个人喝就可以了。”
气氛变得怪诞,老宦官紧紧抓住两人的手大步走到门口,大喊道:“走!你们走!别再来了!就当今日没有来过!”
还未等两人说出一句话,便已经被推出了门,一声哐当之后,两人便被莫名其妙送了出来,眼前只有淡淡的月光和一直站在院子里的看家老者。
李千沛转身还想再敲敲门,却被徐一品拉住了,最后她对着门缝轻轻说。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