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赘
李小满在上元节的傍晚收到了一大堆账单,即便瘦了好多依然圆圆的脸藏不住一点情绪,立即就气得发青。
邀月楼六百四十贯,迎波馆一千一百贯,飞虹轩两千两百贯老鸨特别批注抹了零头,还有一些布匹庄、药材铺和金器店,林林总总约五六千贯。
之前在孔州之时,开平城总有人说东庐王是个脓包,说自己是小脓包,那时候的他不理解,觉得早年游历帝京三年用了几万贯也不过是寻常事,更加不理解母亲与姨娘多年来约束父亲如何到了分毫必争的地步。
而这一次南下,李小满第一次明白了两位王妃的用心。
到了帝京的李弦疏,除了知道关凛逝世的消息那两天稍有哀容,其余时候都是脱缰的野马,与寿王叔侄二人穿一条裤子,花钱如流水。
今日是上元佳节,他原本不愿意与父亲起口角,可是这些账单送门前来了,他不得不管。
果然,还不等李小满走到王爷的寝室,李弦疏已经又准备出门了。
“父亲!”他这一声的音量稍微有些失控,吓了东庐王一跳。
“做什么?”
李小满把账单双手奉上,“您看看呢。”
李弦疏瞥了一眼,没有多在意,反而问:“怎么了?”
“这些账单,父亲可清楚吗?”
“还行,怎么了?”李弦疏敷衍他,看着天色深蓝,知道寿王定然已经到燕舞坊等他了,心里只着急要走。
“元日那天父亲与钟中丞去派粮,可还记得?”
记得什么?记得那些穷人为了多领半斤稻米不惜站几个时辰吗?还是那些派出家奴来冒领的富户?
李小满一愣,知道父亲说不出什么话来,便自己说:“这些稻米是朝廷拿着真金白银去南三州买来的,三十万斤,父亲知道多少钱吗?”
李弦疏懵懂的表情显示出他完全不明白。
小东庐王叹一口气,:“因为战祸,今年北方的粮食减少,南方稻米价贵,去年五六百文一石,如今涨到了超过一贯一石,父亲可知道吗?”
李弦疏的表情好像在问,所以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石就满打满算一百五十斤,三十万斤就是两千石,购买花销不过三千贯,加上船运与派发,一共花销超不过六七千贯,父亲短短十来日的花销就可以再为南城派一次米……”李小满自己惊讶于自己能说出这句话,他也是边说边计算的,这个结果同时震撼了自己。
东庐王挠了挠浮肿的脸肉,半晌问出一句:“说完了?我走了。”
“父亲!”李小满终于爆发,把账单摔到王爷的身上,“二弟前两日回孔州了您知道吗?我们孔州的封地今年大概率收不上租了!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若战事继续发展下去,他们作为王公贵族南下得早,平民百姓南下也只是时间问题,没人耕地便没有收成。他近日在交际时已经听说了许多不好的消息,包括广江县渡口(离帝京最近的运河码头)封闭,防止避难的百姓涌入帝京与直隶。
“没钱了?”东庐王好像才听懂。
“是的!”
王爷终于露出了愁容,也不知道焦愁的到底是之后王府的命运,还是今夜赴不了的约。
这时,李正匆匆从两人身边过,一边走一边整理仪容,看样子也是要出去交际的,他见父亲才像是受罚的晚辈,便顿住了脚步,折过来问:“大过节的,父亲大哥是怎么了?”
李小满在兄弟面前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说:“没事,只是想劝父亲今夜在府上与妹妹们吃顿饭。”
“咸儿与隽儿被董小姐请走了大哥不知道吗?”
“那就我与四弟陪父亲。”
李正见大哥面色不好,心里暗暗惊叹,他之前是不太瞧得起这位嫡长子的,甚至觉得若不是嫡庶之别十个李小满也未必抵得上自己,可是李小满这次南下活脱脱换了一个人,这便是长辈先生们常说的开窍,有时候只需要一天,便能完全扭转一个人。
“说起来,你去哪?”李小满打量一番庶弟。
“嗷,欧阳家主到门口了,我去……呃。”他卡了一下。
“嗯,这是正事,快去吧。”
李正愣了愣,没想到大哥对于琼瑛是这样的态度,向父亲行了个礼便快步出了王府。
欧阳氏的马车停在街对面的转角,车前站着李正之前见过的侍女彤霜,一眼便确定琼瑛在等着自己了,心里一股喜悦泛起,提起衣摆小跑着上前。彤霜没有什么表情地为她撩起车帘,请他上车说话。
车内有烛火,琼瑛抱了个盒子在怀里。
“怎么来也不提前派人传话啊?”李正笑着问。
琼瑛却垂着头回答:“怕一来一回耽误事,便自己来了。”
耽误事?什么事这样着急?着急见我吗?李正自己摇了摇头,想甩掉脑子里这样荒谬自恋的想法,坐到琼瑛
身侧,问:“什么事呀?”
琼瑛把怀里的盒子塞给李正,“三王子拿走吧。”
他不明所以地打开螺钿漆面的精致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六颗紫色的大珍珠,流光溢彩,竟然令狭小的车厢光亮了几分。“这……”这一看更加不明所以了,“这不是前年母亲替我转交给你的吗?你这是……”
“三王子且收走吧,不要留在琼瑛这里了。”说着,她终于抬起头看他,一双灵动眼中竟然全是泪水,只要眨一眨眼就会流出来。
李正把盒子放到身侧坐垫上,向琼瑛挪了挪,焦急问道:“怎么了这是?收都收了怎么还有退掉的?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琼瑛眉头一皱,两行泪就滴了下来。
“哎哟。”李正不自觉叫唤一声,尽是心痛,“急死我了,倒是说怎么了呀。”
“三王子下车吧,以后也别来找我了,琼瑛配你不起。”接着又是噼里啪啦一串眼泪落下来。
李正伸手去接,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又碍于男女有别,不敢碰她,情急之下便说:“你要是不说出个所以来,我,我今日就不下车了!咱俩就在这耗着!”
琼瑛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泪水全沾在了睫毛上,更加楚楚可怜,嘟嘟囔囔地说:“三王子竟然还问我怎么了……这不是折辱我欧阳氏吗?”
“我到底如何了?”
“我问你,前日你是不是与白相公子和徐度支公子去打猎了?”
“是呀。”打了大雁即刻给送到欧阳府了。
“那你就承认……想结交白相嫡孙女了?”
“啊?”李正被问得莫名其妙,“白相的孙女?跟我有什么关系?”
“三王子就不要再欺瞒琼瑛了!”琼瑛边说边抽泣起来,一时情急之下还倒了好几口气,“贵女们都说,三王子有意结交白相孙女,所以才约白公子作为引荐的,打猎也是到直隶去的,就是为了……隐秘相见。”
“我……”李正被这一通莫须有的谣言打得措手不及,竟然不知道先解释哪一句。
“所以琼瑛觉得,与其等到时候伤心,不如现在就把信物还给你,了断了也好。”
“了断什么了断?!我跟你没完!”
嗯?琼瑛扭头看他,这句没完当然是他情急之下说出来的,原本有点好笑的口误,却再次令琼瑛哭出声来。
“不是不是,哎哟,不要哭了,你这一哭我跟着心都裂开了!哪有什么白相孙女这回事啊,徐度支现在是我上司,他的公子想介绍我与白公子认识,才搭了个桥!这不是大舅殉国了吗,白公子感佩关氏忠烈……哎呀!都是这仗打得!闹得你也这样怀疑!”说完,李正捶了两拳自己的胸口。
琼瑛斜眼看她,别过头去用绢子擦眼泪,还是不自控地抽了两口气,小声问:“真的?”
“千真万确!”
“你越是这么说我越是不信的……”
“要如何才信?”
琼瑛再抬起眼睛看他,千言万语都在她的眼波里。
李正贴近她,执起她的手,她浑身一抖想要抽出,却被对方用力量压制了,“欧阳琼瑛,我李正这辈子只娶你一人。”
“三王子……”琼瑛声音更加颤抖,“三王子错爱了,我欧阳氏只招赘,不嫁人。”
“那便入赘!”这个问题李正应当想过许多次了,当初小关氏既然属意琼瑛,便知道这个规矩,“反正有大哥做世袭罔替的东庐王,我一个庶出闲人如何不能入赘欧阳氏?”
“可是……”
“没有可是。”他把琼瑛的手捂在自己胸口,“若是……若是以后咱们不止一个孩子的话,过继一个给大哥,让他姓李也做个王子。除此之外哪怕咱们生了十个八个都姓欧阳。”
“你!”刚刚还梨花带雨的欧阳氏家主即刻双颊飞红,“胡说八道什么?”
李正侧着头看她的表情,“这下不哭了吧?”又轻轻擦去她挂在下颌的泪珠。
“把珍珠给我。”琼瑛小声地说。
“什么?”
“把珍珠给我。”
“那……不能再叫三王子了,叫一声……”他有意捉弄琼瑛,却又不能太失分寸,“叫一声阿正。”
“……”琼瑛抿了抿嘴,“阿正,把珍珠给我。”
他双手奉上盒子,再次擦了擦她的脸颊,“可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先送你回去,再回来与父亲大哥商议。”
琼瑛抱着“失而复得”的盒子,一头扑到李正怀里,终于舒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