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
好长一段日子没在府里吃饭的李千沛看着眼前不能说糊吧,只能说是黢黑的炒鸡蛋陷入了沉思。
“王老四怎么回事?”她咬着筷子,实在是下不去,徐一品在边上看着她笑。
早上雨停放晴,在听完薛桅的道歉之后心情大好的李千沛决定吃了饭再回校场,兴致勃勃拉着徐一品在山茶花树下面吃饭,不料三五端上来的东西令她有些怀疑。
她把那碟鸡蛋放到地上,菜菜立马跑过来,转着圈的闻确定了几次之后,走开了。
“三五!”女将军感到一丝羞辱,“为什么你做饭啊?你四叔呢?”
徐一品咳了两声,才说:“这不是过节嘛,他在直隶有几位旧友,告假了几天。”
黄衣丫头满身炉灰的跑了来,说:“家主等等,奴家给您炖了鱼。”
李千沛眼角一跳,放下筷子,说:“你先炖着吧,我下去收拾收拾小蛮子。”
“诶,家主。”一听到将军要去揍希日莫,三五立即挡在了她身前,“你就放过他吧,他不是也回来了吗?”
“他跟着我去了太清镇算怎么回事?炖你的鱼去……”李千沛身形腾挪两步,轻易地绕开了她。
见拦不住将军,三五扯着嗓子跑向徐一品,“徐叔叔——”
“行了,我替你看着,鱼少放点盐。”
希日莫身上手铐脚镣齐全,李千沛早就给他摘了,这回是自己戴上的。
“哟,知道害怕呀?”李千沛故意踢了笼子一脚,“说说吧,怎么这么大本事去得了太清镇,除了那个小丫头片子,还有谁在帮你啊?”
希日莫咬住嘴唇不出声,端端正正坐在笼子中间,李千沛从壁龛里取出钥匙扔到他面前。
“解了出来。”
小蛮子觉得要挨打了,一把将钥匙扔还给了她。
“诶……你。”女将军看着倔驴一样的追云部世子,“我就不明白了,你几次三番都能跑掉了,为什么还回来呀?”
“因为师父在!”
“你放屁!成薇就没回来过府里,你还能惦记着她?”
“不是成薇师父!”
那还能是谁?李千沛莫名一愣……这小子……该不会说的是自己吧?虽然也教过他几次拳脚,口口声声说他是自己的关门弟子,实际上却没太当回事,这臭小子一口一个师父叫的……
李千沛表情千变万化,被后来的徐一品看在了眼里,军师一丝遐想也不给她留,说:“本来呢也没必要瞒着你的,只是呢我们这行有这行的规矩,便一直没讲透,以为玉龙自己也能看破,没想到的没想到,你竟然……”
希日莫一脸赤诚的看着徐一品,仿佛在进行一种只有她不知道的宣誓,她心里毛毛的,好像有个全世界都知道的“秘密”即将揭晓。
“希日莫所说的师父是王老四。”
“他教你做饭啦?”
“……”徐一品忽然不想说了,扭头捡起地上的钥匙,开了笼子招呼小蛮子出来,“今日正好要去枢密院,你就跟着一起。”
李千沛抓住徐一品的手腕,“我们去的是枢密院不是迎波馆,带着他怎么行?”
“迎波馆带着他才不行吧。”徐一品笑了,“我昨天答应了带他去见白音布和。”
“不行,太冒险了,你怎么知道他在枢密院会不会忽然暴露身份?被白老儿发现了不就扣下了吗?到时候他会被怎么对待伯衡应该清楚啊。”
“哦……”徐一品却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原来玉龙担心的是他被抓走受苦啊,我还以为你担心的是自己被抓住私藏的罪名呢。”
“你,不许笑!”她瞪一眼偷笑的希日莫,“怎么你现在也跟着胡闹呢?”
“胡闹就对了,平时就准你自己胡闹,现在轮到我们,你也担惊受怕一回。”徐一品向来抓得住压制她的点。
蒙古人血脉里的天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一年没有骑过马的希日莫今日也能骑上马大摇大摆地去枢密院,虽然将军府的马厩里只剩下一匹小驮马给他。
小驮马个子矮性子慢,并不是很好的坐骑,希日莫却与它默契天成,在府门口来回跑了几圈,无论是人还是马都有着莫名其妙的亢奋。
三五在门口给他鼓掌,“小蛮子好棒呀!”越是这样他越是来劲,直接站在了马镫上,腰背极稳流畅舒展。
这样肯定是要出事的,虽然目前还没有发现,但是李千沛非常肯定皇城司的人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他们要找到公主恐怕没那么简单,暴露了希日莫就糟糕了。她拉动墨雨腾起前蹄,原地嘶鸣几声,蹄铁在路面上砸出铿然之声,这才吓住了小驮马,停了下来。
“你今日是徐大人的记录官,若是冲撞了白相,今日抓住你,明日就在东市砍你的头,后日你的头就能到你爹娘面前,反正我是不救你的。”李千沛说完,扭转马头自己先走了。
三五招呼希日莫到身前
,替他理了理衣领,这也是他来大裕之后的第一件中原形制的衣服,芩姑姑昨日在库房里翻了好久才找到这件他能穿的仆役制服,三五亲手给他洗干净熨平整。
三五说:“将军吓你呢,枢密院是大裕军机重地,你凡事要小心,少说话不要给将军惹麻烦,我等你晚上回来给我讲讲你叔叔。”
枢密院的牢房在地下一层,结构上有一处十分精巧,每一间牢房都有一扇天窗用来透光,但是因为整个地下一层都在地平面以下,顶上就是枢密院的公事房,这个光如何透进来呢?
所以在建造的时候再每一间牢房的顶上都预留了处两尺见方的缺口,缺口里不铺设石板,铺设整块水晶,透光不透音。
从枢密院各房内看,只是一块透明的地砖而已,从地牢里看,就是一方难得的光亮。
这样的设计几乎令囚犯断绝了越狱之心,因为不知道何时楼上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
白果果十分讨厌这个设计,他能时刻盯着囚犯,囚犯便能时刻盯着他,这种监视令他精力分散,所以甲一房里的天窗被他用沙盘桌遮住了。
今日来枢密院地牢,也是李千沛第一次见白音布和。
在此之前,李千沛心目中的他与那钦应该是差不多的,都是一部的大汗,追云部的人口十倍于乌可力部不止,如何说来也是一个啖肉饮血的好汉,可是当她走到他的牢房前时,却看到一个穿着干净囚服借着天窗的光站着看书的中年人。
须发斑白,身材瘦削。
李千沛一把捂住了希日莫的脸,在他大喊一声“七叔”之前预判了他的反应。
这一声七叔便被生生咽了下去。
白音布和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囚室外的三人,他的面容一点也看不出蒙古人的粗犷,反而带着浓重的书卷气,跟眼下的环境格格不入。
白果果明显对他网开一面颇多照顾,他的囚室里有个简易书架,上面放的都是朝廷明令禁止带出大裕的活体印刷书籍,包括讲解数学的《九章算术》、讲解农学的《齐民要术》、讲解建筑技术的《营造法式》等。
他手里正在读的是一本近来在帝京颇为流行的《清异录》,讲的是大裕风物、饮食文化、烹饪技艺等。
若不是手上脚上的镣铐,活脱脱就是个读书人。
白音布和认识徐一品,合上书,向他走进两步,行了个礼,“徐大人许久不见呐。”
当初是徐一品在金州捉住被夺位之后逃入大裕的他,再转交给兰加志的。
“这位,想必是玉龙将军了。”他的笑容竟然有几分和煦,官话也讲得字正腔圆,根本听不出一点北境口音。
“大汗。”李千沛回礼,又猛然觉得这个称呼似有不妥。
没想到白音布和并不在乎,轻轻放下手里的书,说:“一个被夺了位的人,将军不该来见我呀。”
李千沛没有回答,等着牢吏打开了牢门,走进去环视了一圈环境,除了书架,他还有一盆植物,在天窗投下的光照里,想必他会时时为它挪动位置,以便追寻阳光的角度,在他漫长无尽的牢狱生涯里,这盆小草绝对是莫大的寄托。
等牢吏离开后,白音布和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疑惑的目光在李千沛和徐一品两人身上来回跳。
最终,在李千沛的首肯下,希日莫走到他身前,喊了一声:“七叔……”
一开始白音布和以为这个跟在徐一品身边的少年,不过是帝京时兴的起居郎(类似寿王的若荷),听到这一声陌生的呼喊,他眼中一颤,才看清少年成长变幻的面容,不太确定地叫出他的名字,“希日莫?”
少年忽然跪倒在他面前,用额头去碰他的鞋尖,这是草原对于大汗的礼节。
白音布和后撤一步,抓住了少年厚实的肩,不安地看了一眼顶上的透明天窗,楼上那间房目前没有官员在,所幸无人看到这一幕。
希日莫退回到徐一品身边,两人隔开一段距离,白音布和的脚镣长度限制住他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活动,徐一品刚好站在这个范围外。
“见到你真好,你阿妈要是知道你长得这样快该有多开心呐。”曾经的追云部之王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