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离
这条路李千沛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特别是从帝京往太清镇的方向,往往都伴随着“回家”的喜悦,轻松惬意的归属感。可是这一次最后的六十里,变成了她人生中最短暂有最漫长的煎熬。
天气很好,已经能看到震泽湖银白色的边缘,只要她愿意,今日所见的这一圈都是她的封地,只可惜,阙蓝看不见。
“玉殷师兄给伯衡开了一炉丹药,才吃了两回好似变了一个人,之前那个油嘴滑舌不着调的样子又开始了。”她这话说的是徐一品,意思却很明确地指向阙蓝。
“嗯……玉殷道长道法精益,接下来小鸾有的是机会领教。”阙蓝接话,说明今日心情不错。
李千沛听到一阵奇怪的风声,抬头往天上看了看,一群野鸭扑啦啦飞了过去,阙蓝也听到了,问道:“是鹤吗?”
“鸭子,待会到了打一只吃。”
“……”
“哟,你还真的猜对了。”一群鸭子之后,肥鹤展翅划过天空,“是二一。”
“道长也来了?”
料想这肥鹤不是玉殷乘骑的话也不愿意活动,李千沛极目望去,还是看到了靛青色道袍的边角,“对,在天上呢,要是有把弩,非给他打下来。”
“我曾听津蕤说,大裕军中有种三弓床弩,射程可达一千步,是吗?”
“呃,是也不是。”李千沛没想到他忽然问了这么个问题,“设计之初是按照这个射程去的,可是,军器监造出样板之后发现无论是弓床还是主箭本身都太重了,行军消耗太大,便减小了力距,无风状态下能到四五百步的射程。”
见他听得认真,李千沛便多讲些给他听:“弓床和箭矢的重量必须要大量试验,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弓弦极重,想要拉满需要三四十人全力,后来津蕤为床弩加上了绞轴,像远洋船的舵盘一样,这样一架床弩只需要不到十名士兵即可操作。”
“看来津蕤对军械真的颇有建树呢。”
“当然,你还记得之前在白云的时候他试验雷火球吗,被蒲开淼招惹那一次,后来他把图纸和配方全部递给了军器监,小皇帝也颇为嘉许,这次我们北上就会配备。”之前因为在行军途中,材料受限,津蕤惹了不少麻烦,在玉泉城被焦蒿捉进大狱,罪名也是炮制火药囤积□□。
“真厉害。”阙蓝感慨,接着打了个喷嚏,使劲揉了揉鼻尖。
李千沛扭头看他红红的鼻尖,心口堵得不像话,当初带他出岛的时候确实蓬头垢面憔悴低迷,而磕磕碰碰一两年,说不上到底身子是变好了还是更糟糕,一想到之后不知道还要分离多久,她的眼睛就酸酸的。
答应他的做不到,他想要的答应不了。
太清镇的界牌露出一个顶端,下面站着好多人,节日来烧香的信士不少,牌下竟然拥堵起来。
李千沛眉心一皱,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果然,才看见她,界牌前面一群镇民和野修又开始敲破锣,哐嚓哐!
“玉龙师叔,百密无疏!玉龙师祖,风雨无阻!”
她翻了一个白眼,站起身来,大喝一声:“闭嘴!”
按道理来说,他们是不会听话的,只是这时天空落下一只大鸟,二一肥美的身子落到了界牌上,爪子紧紧抓住了石刻花纹。
北上的玉殷挥了挥拂尘,收起另一只手才掐出来的手印,居高临下地对李千沛说:“小鸾就交给我吧,玉龙速速回京去。”
玉殷这样说必然有他的道理。
李千沛从马车后面取出阙蓝的简单行礼,扶着他下车,两人就这样站在车前,半晌没有动静。
镇民看看道长又看看将军,实在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接行礼。
她紧紧握着阙蓝的手,牙齿咬出咔咔声,阙蓝侧耳听着她的呼吸,他当然能从她的每一次吐息里感受他的心境,只是……他没有说一句话。
“师叔祖,”一个满头癞痢的修士向两人走近两步,“我替您拿着行李啊?”
她把包裹交给修士,松开了阙蓝的手。
“赶快走吧,时候不早了。”阙蓝挤出一点笑意,伸手扶住癞痢修士的肩膀,转身往界牌方向走去。
他没有穿为他做的新衣服,还是穿着素日与她一个款式的大袖衫,袖口有些磨损,是前几天出走时摔破的。每一步走得小心翼翼,镇民们纷纷上前簇拥着他……渐渐把他围在人群中。
她抬头看一眼玉殷,道士向她摆摆手,催促她赶快上路。
终于,阙蓝的背影消失了一大半,她只能看到一点湖蓝色的边角。
跟她在一起,想看日出,想跳海,想受欺负想惹她生气,想占有想被占有,想为她牺牲性命,想回噩梦一样的帝京……
只要跟你在一起,除了害怕分离,这世上一切我都不怕。
“等等!”李千沛大喊一声,突然快步奔到人群里,扒开挡在他们之间的阻碍,再次将那双手握
在手里,“不去了,不上山了,跟我北上,我在哪你在哪。”
阙蓝木然的一双眼睛左右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不分开。我们不分开。”她重复一遍,一手拽过癞痢身上的行李,一手拉起阙蓝往反方向走。
“师叔祖……”“师叔!”众人齐声劝阻。
“叫他妈天王老子也不行,闭嘴,不去了,回帝京。”她蛮横地抓着阙蓝往马车走。
“玉龙。”阙蓝被她拉出两步,自己站定了。
“嗯?”她转头看,还以为有人狗胆包天拽着他不让走。
他却把自己手抽了出来,摇了摇头,“是你该回帝京了。”
她愣在了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指着阙蓝身后的人,大吼一声:“把耳朵给我堵上!”又换了个语气说,“我不能跟你分开,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山上。我们之前说好的,不分开。”
“嗯……我知道我知道。”阙蓝低着头笑,伸手在她脸上轻触,试图勾勒恋人此刻的表情,“可是,你我都有各自需要修习的命题。”
她心口酸酸的,阙蓝蒙上了她的眼睛,让她感受片刻他的感受。
“我跟你去打仗,会成为你的负累,我知道你不在意,可是,我也需要时间重新学习如何生活,我不想因为我,我俩都死在北境。好吗,玉龙?”
她咬着牙,“嗯。”
“你在帝京等了我那么久,这次,换我等你。”
像白芷汀袁钰瑶,像芩姑姑与先帝。哪怕遥遥十数年,也是未曾消解的爱意。
她的眼泪沾到他的手心,“嗯。”
阙蓝揭开手掌,捧住她的脸,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又贴在她耳边小声说:“玉龙也希望我真正的好起来吧……等你来接我的时候,我们在天门上成竹精舍里做一次,在笔塔里做一次,在后山再做一次,好吗?”
“嗯……”她笑中带泪。
“我走啦。”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下颌,转身走进等待他的人群里。
两位轿夫抬着滑竿来给阙蓝坐,他拒绝了,坚持要自己上山,扶着癞痢头的肩膀,慢却坚定地向前走着,知道李千沛肯定在背后目送他,他举起手在空中挥别几次,却没有再回头。
“喂,啊喂。”界牌上的肥鹤身上,白发道人叫她。
“干什么?”她悄悄掸走一颗颊边的泪珠。
“快回去吧,好多事呢。”玉殷身在太清镇却对朝堂之事万分灵通,许多行为都令李千沛分不清他到底修的什么道。“放心吧,他那一对招子,我替你想办法。”
这句话最好听,李千沛抬头斜斜看他,“真的?”
“复原不太可能,大幅度改观还是有希望的。”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要不是二一忽然打了个嗝,济世仙人的宝相就有了。
李千沛双手抱拳行了个礼,“小鸾半生坎坷,求师兄慈悲。”
“知道啦。”说完,道士从二一背上下来,单脚站在界牌上,一脚把大鸟踢了下去。“你骑它回去吧,马车我请人给你驾回去。”
这么点高的界牌也能摔到炸毛,到底是个什么鸟?二一生气地叫唤了两声,再抬头,道士已经踮着脚跳下了界牌,稳稳落在女将军身前。
“你相面那么厉害,你看看我跟他什么时候重逢。”
玉殷双手抄在道袍袖子里,说:“那还是有得等哦,待到……雨泻暮檐竹,风吹青井芹。”
其实没怎么听明白的李千沛感到一阵释怀,“那就好,说明还能重逢。”
玉殷微微一愣,把拂尘缠在脖子上,一边感慨着问世间情为何物,一边踮着脚去追阙蓝了。
“哦哟师父,这个怎么跟啊?”
躲在界牌后面树丛里的师徒二人探出头来,看着分开的一对恋人,一个被人群拥着去登山,另一个骑着大胖鸟颤颤巍巍盘旋了半圈之后回京了。
希日莫问:“咱们要留在镇上吗?还是去山上啊?”
烟现在是阙蓝的死士,原则上来说王老四该一直跟着他,可是……要隐匿在凤池山地门以上不被发现,本就是难于登天的事。且不说老天师这样的谪仙,就刚刚那位玉字辈的道长,已经令王老四看不透修为了。
“车,看见了吗?”他指了指李千沛留下的马车,“赶回府里,然后回地牢呆着,让三五替你转告徐大人,说你想见你七叔。”
“那您呢?”
王老四难得露出一丝凝重,“无论多难,还是要上山,等确定了小鸾的安全才行。”
“可是那是将军的师兄啊,把小鸾哥哥交给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记住,”王老四摸着爱徒的头顶,“永远只相信自己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