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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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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朝廷在南城放粮的事做得周密,街道司在每个坊设了三个以上的派粮点,领粮的队伍不至于排得很长。时辰尚早,预计今日之内就能基本派完一半粮食。

    因为这三十万斤的粮,南城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七八天前小年夜那种冷清低迷的情形一扫而空,南衙也在午后放开了南北城通行的限制,一时间,大半个帝京领粮的领粮、出摊的出摊、闲逛的闲逛,戏班子和书贩子、糖油果子和纸鸢风车,全部堵在了弥河沿岸的几个坊间。

    更不要说今日的燕舞坊了。

    通常要傍晚才开档的勾栏,在经历了昨夜守岁达旦之后,门前街边上还躺着没醒酒的人,门后已经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洒扫准备接待今日的客人了,那些昨夜一口气花光了身上钱财的公子哥们,便是第一件被扫出门的秽物。

    可以想象昨夜的燕舞坊银钱似流水的壮观场面,估计也花了些时间统计,新年的第一次发榜刚刚才更新完成,今日叱咤榜首榜眼是钟昌黎和李弦疏,铜钱榜首是薛桅。

    “哟,好一个薛大公子,那边刚刚跟欧阳二和离,这边就来燕舞坊撒钱了。”李千沛在贞节牌坊前没有减速,只是余光看了看榜上的排名。

    这可能是这几年第一次有重臣和亲王登上叱咤榜,可见民间对此次南粮北调极高的肯定。

    李千沛心里清楚,首相夫妇虽处处与自己不对付,可是……

    径直穿过倚风斋和迎波馆中间的小街往北,连着好几间全是男倌人的肉馆,此刻门脸外列队站着的全是黑甲骑兵,见李千沛来了,齐声喊一句:“将军!”

    李千沛摆摆手,看到芩姑姑站在一间名叫“桃林”的肉馆门口,姑姑端正素净的面容在这样的烟花柳巷里显得格外不协调,或许因为今日天气好又是午后,她那一头白发格外耀眼,衬得眼眸深邃,恨不得连眼白都是纯黑一片。

    “姑姑,怎么在门口站着?”

    似乎有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芩姑姑说:“直接进去要人,总归是不太好的。”

    李千沛有些听不懂这话,迈腿就进了桃林。

    外面看着就是间普通酒楼模样,一进门就像跌入避世桃林一般,几乎隔绝了片刻前所有的声音,这地方的墙体大概也用了裕心殿那样的夹层结构,既保暖又隔音,几个小厮正收拾着昨夜残留的痕迹,香炉里飘出甜甜的果香,窗户里投入的阳光变成一道一道的光柱。

    李千沛的目光穿过这些光柱,看到坐在屏风前的白芷汀。

    他双手按在琴上,半闭着眼,见李千沛进来了,用食指拨响了第一个音,随着这一个音荡开,光柱里的青烟加速飘散旋转着上升。

    若是平日,她一定会为光柱之后影影绰绰的惊人美貌疯狂心动,只是今日不同,她抬头望着厅堂二楼的雅阁,观察着楼梯的方位。

    白芷汀刚刚拨出第二个音,李千沛开口问:“小鸾呢?”

    “哎……”花魁叹息一声,再次压住了琴弦,抱怨着,“才给你们写了首曲子,说弹给你听听。”

    “我们?”

    “嗯,你和小鸾啊。”

    “叫什么?”

    “《玉鸾生生》。”

    “玉鸾……生生。”李千沛念着这四个字,“名字我很喜欢,但是我要先见到小鸾。”

    白芷汀拍了拍他那把花纹奇特的琴,桃花眼往二楼一瞟,“第二间。”

    “多谢。”

    “诶,你等等。”白芷汀起身走到楼梯前,李千沛站在一级台阶上刚好和他一样高,他身上不变的花香率先拥住了她。

    “我不知道小鸾是怎么出来的,我在北城见到他,还以为认错了,磕磕绊绊的走了好远,我一路跟着,直到他跟过路人打听寿王旧宅,我才上去截住了他。”美人叹息一声,“我大概知道一些他幼年时的事,我看他也不是去寻仇的,他只是……”花魁突然止住,李千沛却大概猜出了他想说什么。

    他只是求死。

    像他们在鸳鸯阁笼的北阁相见那次一样。

    那一次落拓憔悴的阙蓝,好像是李千沛前世的记忆。

    “我说送他回去,他不愿意,才带来了桃林。还没来得及去府上通知呢,你那位芩姑姑就找来了,手眼灵通啊。”

    果然如徐一品所说,烟一路跟着阙蓝。

    “多谢。”李千沛拍了拍白芷汀的肩,感激这位无论如何都值得信奈的知交。他曾数次救过自己,如今又救了阙蓝。

    “小鸾。”

    她敲了敲房间门,阙蓝却没有应她。

    “那我进来了。”

    这个房间有一个延展出去的小阳台,有点像瑶海宫庭院里悬空的阁楼,瑶夫人在世时常常把脚悬吊在外面。此时阙蓝也在阳台的弧形栏杆内,身子陷在一把宽阔的藤椅里,背对着李千沛进来的方向,他褐色的头发在冬日暖阳中有一圈毛毛的金色光晕。

    她合上门,刚转

    身迈出一步,阙蓝便开口说:“以前还没觉得,自从看不见了,才真的明白……什么都由不得我自己。”

    这话李千沛听得模棱两可,又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刺,便站在了原地,从怀里拿出包好的炸豆腐,一揭开油纸,胡麻油的香气即刻扑鼻而来。

    “喏,炸豆腐,三五专程跑到向荣坊买的豆腐。”

    阙蓝没有做声,李千沛往前走了几步,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她看见他垂在椅子边的手掌有新的擦伤,大概是在街上摔倒的。

    “不是说好要去拜访罗院首吗?年前才给你做的新衣服呢,今日也没穿。”

    “今日南城派粮你知道吗?外面好热闹啊,钟昌黎去南三州调了三十万斤粮,他因此成了叱咤榜首。”

    “我上午去了枢密院,匡银鹤给了我四十多个营的骑兵,梓州也多了十个营的禁军骑兵。”

    她尽量说着今日喜悦的日常,小心翼翼地猜测阙蓝现在是怎样的状态。

    日光在地面透出他一个模糊的影子,光芒中尘埃浮动,李千沛的呼吸稍有变幻就能搅动它们。

    “玉龙。”

    “诶。”听到他叫出她的名字也高兴。

    “你会带我北上吗?”

    这……她料到他早晚会问,可是这并不由得她愿不愿意,事实上,他现在并不适合随军。

    阙蓝坐直了背,没有等到恋人的回答,又问:“这个仗非打不可吗?或者说,非要你打不可吗?”

    她依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玉龙……”

    “嗯?”

    他侧过半张脸,眼眸半垂着,依然可见眼睛里的点点淤青。咬着下嘴唇,他曾经很爱这样做,下颌颤抖着问:“可不可以……不做郡主不当将军,不去打仗啊?”

    这个问题他在寿王夜宴之后,在五石散的药劲末尾问过她,当时的她以为这是他不清醒的胡话,可是眼下再次问……

    “可不可以,带我走啊?我们离开帝京好不好?”

    帝京新年的欢声笑语从阳台外面传进来,又清晰又遥远,全世界又喧哗又寂静。

    李千沛走到他身侧蹲下,他今日大概摔了好几跤,手掌和衣袖都有破损,伤口已经处理过了,结了一片薄薄的血痂。她的心,也像这薄薄的血痂一样,稍微用点力就能戳破了。

    感觉到她的热量和豆腐的香气,阙蓝抬起脸“看”她。

    “如果都不可以,玉龙可不可以,放小鸾自己走啊?”

    他这句话好像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出口的瞬间,李千沛和他自己的心都被戳破了,血汩汩流淌。

    久久没有听到李千沛回答,阙蓝抬手在身前左右挥舞来回,打掉了那包凉了下去的炸豆腐,终于转过脸去,重新陷入那张宽大的藤椅里,双眼缓缓闭合起来。他没有眼泪可以掉了,只能用木然的表情表达情绪。

    李千沛刚握住他的手,他便用力抽了出来,即便撑开了手上的血痂也毫不在意。

    “送我去凤池山吧,这样我便死不了也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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