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
元日早晨的帝京,这一年中最舒适的一个清晨,再如何忙碌的人也该在此刻停下来。北城的高门大户经过一个通宵的宴饮之后,在自家后门放置着昨夜剩下的残羹冷炙,引得好些无主的犬只聚集。
南衙的守卫军拦得住南城的百姓,拦不住野狗。
“你现在感觉如何?”再次结伴骑行,徐一品看起来心情不错,转头问李千沛。
“伯衡今日气色不错呢。”
“嗯,昨晚成薇不是回来了吗……”他故意说得模棱两可。
“嗯?”果然,李千沛扭着头看他,墨雨故意贴向棠梨,马背上的两人小腿也碰在了一起,“要不北上前把喜事办了?”
“成薇带了玉殷炼的丹药。”徐一品这才把话说完。
“一顿见效?”
“见到成薇高兴啊,对了,还有蒲开垚。”他说起昨日与蒲三公子的生死状,“也算件高兴事。”
“土土怎么了?他请你去迎波馆兴波作浪了吗?”
“在寄南眼皮子底下,我可不敢。”
以前李千沛烦他说话模糊暧昧的劲头,他病了这么久一直都冷冷清清的,今日终于恢复过来,她心里久久不散的那股恶寒终于缓过来一些。
棠梨与墨雨贴着走,他们的腿前后摩擦,“所以那败家子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开心?”
“用不了几天,就会有禁军营加入咱们。”
李千沛一惊,情不自禁抓住了徐一品的胳膊,“真的?有多少?”
“他能带来的,是杏坪县轮值守祠堂的步军营,回去再求求他二哥,在南衙给咱么调点马军。”
“那能有多少?”
“三五个营吧,两千人左右。”
李千沛一愣,不觉得他这个玩笑好笑,扯了扯墨雨的缰绳让它走快一点。“伯衡怎么还有心思玩笑,咱们之前定好的目标是十万,现在加上角州剩下的和招募上来的,东拼西凑四万余,他们战力如何,伯衡该比我更清楚啊。”
“清楚,怎么不清楚呢。”徐一品一副了然的表情。
“……”
徐一品勒了勒棠梨的缰,让马儿走得更慢一些,“聂沸当初在帝京点兵的时候,十万人只用了十几个时辰就凑齐了,集合的时间都比点兵的时间长,老将军担心大军行军缓慢,拆了骑兵作为先行部队,运河里运兵的全是车船,北上速度惊人,再加上边境轮值禁军,就是蒲开淼那支部队,少说也有三万多人,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
终究这位袁珏也要叫一声前辈的将领,被那钦亲自带领的骑兵击杀在玉泉城外。
“伯衡的意思是?”
徐一品叹气,“我没有什么意思,聂沸牺牲,皇帝不敢再公布关凛的死讯,金州八成是沦陷了,现在我们……我们带新兵去,就是送死。”
“可是,我们不是说好,要建立一个完整的玉字军构架吗?”
“然后全部死在金州吗?即便我们这次募集够了人数,等我们抵达北境的时候,面对的就不是乌可力部了。”
是整个六部,甚至包括摇摆的羌廷。
李千沛默默低下头,夹了夹马腹,墨雨向前跳出几步。
她的世界太混乱了,以为忠于内心回归袁氏就能有更好的处境,然而,阙蓝也好玉字军也好,未曾有一样遂意。
是啊,热血稍冷,细想片刻,聂沸与关凛,哪一位不是战功卓著经验丰富,不也死在蒙古人的铁蹄之下吗?这一场全靠骑兵的战争,她又凭什么能逆转局势呢?
禁军收拢到帝京,枢密院成立十几年了,军人已经迭代了一轮半,与神武皇帝西征云州时的战力再不能相比较,她只想着拿回玉字军,可是拿回来不是让他们去送死的。
禁军不是傻子,聂沸的死讯就是在告诉和平时期养出来的军人:这才是血淋淋的战争,一旦北上,就可能回不来。
他们不愿意加入玉字军不仅因为怕死,或多或少还因为李千沛这段时间在帝京被逐渐妖魔化的轶事,更因为她虽是袁氏,却是个女人,军人当然不排斥任何独立军的存在,但是他们排斥这支独立军有一个女性将领。
“玉龙害怕了?”徐一品问她。
她也说不上来。
一脸轻松的军师伸手拉了她一把,提醒她左转,“不要担心,我相信白相会给你信心。”
这个弯一转过去就是枢密院,李千沛一看见那个门就打了一个寒颤。
军机重地,行人速过。八个大字立在虎牙门两边。
这个鬼地方李千沛就来过两次,一次是跟津葳来的,另一次就是这一次。
“白老儿不会以为,我招不到兵来求他了吧?”她嘟囔着,下马把缰绳绑在了门前石狮子的獠牙上。
“难道不是吗?”徐一品说着,看着狮子的牙齿忍不住笑出来。
他今日的心情是真的好,好得令李千
沛生气。
守卫军将领见到两人,立刻行了一礼,说:“郡主、徐大人,白相说你们来了直接去甲一,情随末将来。”
枢密院按天干分了十房,甲负责北边境事宜,排在天干之首可见大裕对于北境的重视,剩下的九房里包括负责则西南边境的乙房,负责水军的丙房,负责帝京南北衙的丁房等。
这一次,李千沛不再奇怪白果果料到自己要来,元日典礼枢密院全员缺席,她又在征兵的节骨眼上,不可能不来。
十房不是指十间房,而是十个部门,每个部门因所辖事务而占有数量不一的房间,左右排开大小不等。除了负责杂物的癸房,其余每个房间里都有来来回回穿插的书令史。
甲房恨不得有二十多间,甲一是甲房最大的一间,房中放有北境沙盘,墙上挂着北境堪舆图,白果果一个人俯首于成山的紫色军报之间,眼皮耷拉着跟睡着了一样。
李千沛也没打算先跟他打招呼,绕着沙盘走了一圈,发现沙盘上依然是双方未曾开战的样子,仿佛时间暂停在了去年此时,柔远、白云和临河依然是大裕繁荣的边城,有着岁获数十万贯的榷场。
“咳咳。”老头突然咳了两声,依然没有抬头,“关凛的事听说了?”
“嗯。”李千沛站在沙盘对向白果果的那个角,直接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情,“金州丢了?”
枢密使没有回答,抬起头叹了口气,“那钦的三月之期只剩二十几天了,郡主觉得呢?”
李千沛不习惯他称呼自己郡主,皱起了眉,说:“可是陛下说……”
“若天下人知道全部的事实和事实的全部,那可比丢一个金州可怕多了。”白果果站起身来,把一叠盖了绝密印章的军报递到她手里,“郡主且看看。”
“叫我李千沛吧。”她别扭地说,翻开了手里的军报。
最初夺下柔远之后,经过一场血洗,蒙古人并没有继续南下,而是全部退出露水河以南,退回北方草场。
之后那钦两万骑在金州流窜一大圈,击杀聂沸,杨松霖发现对方对于大裕的整个北边防洞若观火,于是重新制定了布防方案,对于卫所之间的空隙间加派了更多的兵力,只可惜,这样分散的边防根本挡不住那钦的骑兵在此时再次踩着结冰的露水河过境。
聂沸手下十万人的后半部分才刚刚抵达金州,第一个消息便是聂沸战死,这些来自帝京的禁军士气消沉,面对枪头一样所向披靡的蒙古骑兵阵,根本就是散沙一盘,别说配合杨家军了,连轮值禁军都替补不了。
她啪的一声合上军报,实在不能再往下看了。
白果果走到沙盘边上,将代表乌可力部的游隼旗摆到了玉泉城,代表追云部的云纹旗,代表胡日部的雨滴旗、代表额乐部的鹰头旗以及代表嘎鲁部的大雁旗全部推进了露水河南岸。
只有代表满金部的星辰旗,在远远的雪山之下。
杨字旗退到金州孔州的交界,与关氏在一起,而紫色的禁军旗,分布在更南一些金州与梓州的交界。
“这里。”白果果指向禁军,“再往南一点就是梓州了。”
梓州是东三州之一,不仅有丰富的乌金矿,还有李氏祠堂。
“难怪……”难怪那天匡银鹤与黄奎在一起,匡银鹤驻守西南,三五年回京述职一次是惯例,黄奎这个所谓的梓州禁军统领,管几个守祠堂的禁军,回来做什么,李千沛现在才明白。
“我听说……”李千沛的嗓子莫名有些干痒,“之前有排过承旨去谈,怎么没用吗?”
“全杀了,来使一个不留。”白果果说出任何丧气的消息都是一个表情,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那……”
“若焦蒿没死,”须发皆白的枢密使突然说起自己钟爱的、却受世人唾弃的学生,“金州,也丢不了这么快。”
说完,他长眉下的睡眼中目光一聚,锐利得令李千沛汗毛倒竖。
焦蒿之死,当然有她的一分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