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山
第三十六次!
希日莫再也支持不住了,由着身子在山坡上滚了两圈,栽倒在一个堆满了枯叶的坑里喘着粗气。“不来了不来了……跑掉了也只剩半条命了……”
王老四轻轻一笑,随意的在他侧面的山坡上盘膝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椭圆的银制酒壶轻轻地嘬一口,身子侧靠惬意地远眺暮色四合的风光。
“师父……”小蛮子喊他。
“嗯?”王老四砸吧两下嘴。
“您今日的酒很香啊。”
那当然,今日带的酒是能点燃的烧酒,之前他在东庐王府的时候一直做不好烧酒,都是阙蓝来了之后教他搭建地锅套木甄,十斤甜酒才出得来一斤,喝的时候只能浅浅嘬一点,只需要三口便周身热络。
“怎么……想喝啊?”
希日莫从树叶坑里弹起来,快速点着头。
“嘁,做梦吧,这酒啊,是阙蓝之前烧制的,以后他……”王老四说着有点怅然,把壶塞使劲压回酒壶,“带你出来已经很不错了,何况这一路你跑了多少回?”
希日莫挠挠头,“三十六回……”
王老四随手拾起一根树杈敲在他头上,“你还好意思说?三十六次,统共二里地都没跑出去。”
希日莫咬了咬嘴唇,王老四作为师父算得上是尽职尽责了,不仅每天给他做好吃的还每天都教他一些新的东西,希日莫学得快,只是脚镣束缚着他,王老四便让三五偷了钥匙来给他解开。
刚开始小蛮子还问他不怕自己逃跑吗,后来他发现实在是太不自量力,别说在将军府里逃跑了,就算这两次王老四带着自己溜出来,天宽地阔的任由自己逃跑,也跑不掉。
希日莫知道这口酒是讨不到了,便从坑口站起来,也望向王老四目光的方向,顷刻间,他愣住了。
他们在霞山的山腰上,霞山位于帝京西北面,地势起伏平坦舒缓,山上遍植红枫,每年一到秋分时节,这座山便像披上了红霞,因此得名霞山。如今这个时节,山间枫树只剩下灰色的枝丫,一眼便能看清山下铺开的帝京。
即便是今年年景不好,腊月一大半时间都在下雪,可是再艰难的年景,人总归是要过下去的,特别到了年尾最后这一日,难得儿孙归屋合家团聚的大日子,百姓们总能在苦难中开出花来。
整个帝京华灯初上璀璨夺目,弥河仿似盛夏贯穿夜空的河汉,被仙人一脚踢到了凡间。
王老四白日出门补货时还听闻了件大事,大概是朝中某位离京的大人赶在岁末回来了,待到新年元日会给今年遭了雪灾的百姓贴补。之前在东庐王府的时候,王妃大小关氏倒是常有贴补佃户的时候,可是帝京这样庞大的人口,朝廷拿什么出来贴补呢……
他忽然一愣,这些事也不该自己考虑,实在是杞人忧天了。
霞山山脚下便是城西校场,他也确是有意带希日莫来这里的,即便是岁末迎新,玉字军也没有丝毫停歇的样子,报到的男丁排着常常的列子等待考核,李千沛因为阙蓝的关系这几天只来了校场一次,依然没有成编制的禁军主动并入……
怎么回事,干嘛操心这些事情?王老四责怪自己,拿出酒壶饮了一大口,像一口刀子顺着喉管一直烧到心里。
“小蛮子。”他叫一声出神的希日莫。
这是他被掳到中原之后第一次在山间俯看城市,不,是他十三年人生中第一次俯看城市,那是他想象不到的庞大,密密麻麻的人在桥上来回,像无数个小墨点在地图上的样子,总听母亲轻描淡写的一句帝京百万人口,他终于有了直观的概念。
“嘿,小蛮子。”王老四见他没反应,用脚尖蹬他。
“嗯?”
“你们六部过新年吗?”
“过啊,我们的新年叫白节,在元日的早上阿妈会带着我一个毡房一个毡房的给长辈敬奶茶。”希日莫说起这些事情总是眼神飘渺,“不知道是不是中原食物吃多了,我都快记不得阿妈的样子了。”
“不是,是你长得太快了。”王老四说。
他确实长得快,特别是长出喉结之后,体重和饭量便蹭蹭往上长,估计再过个小半年,便比王老四还要重了。
“师父。”
“做甚?别一直叫。”
“你有这样好的身手,为什么要在将军府做厨子呢?还要做别人的死士?”
王老四揪了根野草衔在嘴角,反问道:“那我应该做什么呢?”
“做大侠啊!”希日莫来了劲,凑到王老四身边,“我听三五给我讲了好多江湖志传,里面那些大侠都很厉害。对了,你也可以当个将军啊,三五讲过《杏坪英雄传》,里面那些豪杰都是草莽……”
“哈哈。”见希日莫这样热情地替自己规划人生,王老四忍不住笑出来,身手摸了摸他的头,“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是徐大人手里的一个番号。”
“嘁。”希日莫听不明白,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徐大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把你怎么样呢?”
“对啊,他不能把我怎么样。”王老四说话的语气变得很平和,他料想若自己的儿子还活着,早晚也会问起这个问题,所以答案他早在心里排演了千百遍,“当初接受番号是自愿,既然已经决定要效忠于他,便不能做别的事了。”
希日莫似懂非懂的看着他。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要做尽一件事却太难了。做大侠也好当将军也好,都是选择,可是当我选择了要当徐氏手里的死士,那么倾我一生必须把这件事做尽。就好比……”
“就好比你舅舅,你也看到了大裕这样多的人口、这样强盛的国力,乌可力部,饭都没吃饱就想着统领六部,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你的父亲,为了帮助你舅舅,亲手杀死了你七叔白音布和的五个儿子,你的五个堂哥。他们都不过要将一件事做尽罢了,与我做厨子当死士并没有区别。”
王老四指着山下的校场,“喏,你说,将军她非要拿回玉字军做什么?她喜欢打仗吗?当然不是,只是有些人要做的事,未见得自己能选择……希日莫,在你自己有得选的时候,选择一件事,做尽它。”
少年极力去理解这些话,他狭窄的眼眸尚且混沌,而此刻却有一点光亮落进去,可能是帝京的灯火,又可能是王老四点燃的心火。“师父,我……我还是想成为大侠。”
“大侠好啊,那就成为大侠!”王老四拍了拍徒弟宽阔的背脊,“但是大侠,千万别说漏我带你出来过。”
“师父。”
王老四头上青筋一跳,“说说说,一次把话说完。”
“我想见七叔。”
这个要求倒是令王老四始料未及,眼珠子一转,面容憨实的中年男人皱起了眉,要让希日莫与白音布和相见无非就两种方案,第一,跟将军求情让她带着小蛮子去皇城司;第二,就是自己带着他溜进皇城司。
眼下阙蓝状态不佳,李千沛的心思分不出来太多,加上希日莫的存在属于将军府的秘密,第一个办法十分困难,第二个办法呢,那可是皇城司啊,跟阎王殿没区别……
这件事,万没有那么容易。
“现在还不能答应你。”王老四再次摸了摸他的头,“但是师父会尽力。”
“师父你说,我是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阿爸阿妈了?”小蛮子的语气忽然下坠,在帝京偶尔燃起的烟火回音里显得格外丧气。
王老四没有办法回答,他只是一个厨子和死士,天下苍生朝政格局家国纷争于他是太大的话题,小蛮子的疑惑,看似是一个少年对故乡双亲的思念,实际也是这些问题的延展。
不过片刻后,希日莫忽然兴奋地指着校场,语气里带着惊喜,说:“快看,成薇师父!她回来了!”
一袭胭脂红修身的裤装,七尺长枪悬挂在纯黑坐骑的身侧,深棕色的头发高高束在头顶,腰背笔直干练。
“同样是骑马,将军就弓腰驼背散漫松弛,还是成薇看着舒服。”王老四咧嘴一笑,打出一个酒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