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
积善堂的前身是一处佛寺,由于大裕皇室长期尊崇道教,导致前朝栖都的七八十个寺庙全部断代,积善寺就是其中一个,后来没了和尚,寺的地理位置还不错,既能给无家可归的人提供落脚的地方,又能用来举办活动,便被街道司纳入管辖。
再后来,南城的几个大户合了钱刻了碑雇了长工,坊间选出善长人翁轮流担任堂主,再受户部司下面几个闲职部门的照拂,赶上孝安年间的反蓄奴运动时,抛头露面救了不少小奴隶,一度在民间得了济世渡人的美名。
琼瑛他们王氏就是轮流在这里义诊,李千沛虽然自己不管,但是听芩姑姑讲过,府中每年端午重阳都会给积善堂一笔捐赠。她府上如此,别的大氏族府上更是多了去了,董捷彬每年今天都把一年收的礼全部捐出来,也算是一段佳话。
亭州大涝的时候,蒲氏的长房夫人联动欧阳铖家的卢氏、潘氏,还有南城几个巨贾家的妾室,搞了几天的募捐,连先帝都捐了十几石稻米。最后这些钱换购成物资在灾后运往亭州,甚至连前去赈灾转运的玉字军也多得了粮草。
以前不怎么琢磨这件事,今日要不是遇到卖孩子的四指,也不大可能去细想这里面的利益。这样多的善款给了个不属于任何部门的机构,到底有多少钱根本没人知道,更不会知道这些钱用在哪用了多少。
若堂主与氏族有利益往来……无法统计的善款又通过其他方式回流到氏族手里。
她自己敲了敲脑袋,只怪自己在培风书院不专心听,她敢肯定这些东西都有先生教过,在历代打击贪腐的案例中,这样的利益往来只是换了个形式罢了。可惜今日徐一品不在,有些地方她还想不透。
“现在是不是要去积善堂了?”阙蓝问。
“啊?”她收回思绪,墨雨缓缓往向荣坊另一边走去,出了南边的门,就是积善堂所在的须弥坊,“有些事还想不明白,不过还是先去喝酒。” 她这样说着,却没有拉动缰绳。
“嗯,先帝反蓄奴的时候,加重了所有对于儿童买卖的刑罚,现在竟然还在肚子里就开始卖了,若真的与积善堂有关,那这棵大树下面的根可是又深又牢。”阙蓝实际上也是颇为震惊的,“他今天卖给你的孩子,是四十贯吗?”
“呃……对。”李千沛恍惚一下,先还在可惜徐一品没来,却忘了与自己一路的是潘小来,虽然没有真的考得功名,却实在比自己这个半吊子好太多,“女孩可能还能半价……买回去养大点,再卖给燕舞坊。”
她说完,心里又沉了几分。
“四十贯,呵……鸳鸯阁笼最低级的木笼子也要五十贯一夜。”他摇摇头,“到了帝京竟然能买到一个人的一生。”
他当年是被寿王多少钱买回去的呢?忽然有点想知道。
墨雨走出向荣坊南门,前面就是须弥坊,两列八名巡逻的守卫军从马前走过,似乎也习惯了常有贵人来此地,并没有多问一句。
前脚巡逻刚走,后脚那个四指爆眼青年就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抄着手欺身到墨雨身侧,说:“贵人,等您半天了。”
“哦,我们刚刚受了盘问,转眼你就没影了,这货还卖不卖?”
那青年看了看阙蓝又看了看李千沛的打扮,黄鹤修长实在不能无视,他嘴角抽了抽,后退了两步,说:“郡主这话说的,当然卖啊,只是不知道郡主买猪还是买狗?”
果然,这笔买卖是做不了了。
先前在桥头他可能没看清,现在猜出了她的身份,李千沛知道无论说什么爆眼都不会再与她交易了,也不再勉强,笑着说:“不买猪也不买狗,想买点董相今年捐出来的东西总成吧。”
“哟,小的可没时间给您带路,您直接往前走,到头右拐就是了。”爆眼抬起胳膊指了指,多嘴说了句,“指不定还能遇上别的贵人呢,小的告辞。”
“抱紧我,”爆眼刚脚底抹油跑开,李千沛抓住阙蓝的手臂绕在自己腰上,墨雨进了须弥坊的大门,坊内食肆酒楼也确比其他坊要热闹一些,可是却有许多跟四指一样的青年人,“古怪。”
这哪里是小年夜迎送灶君,更像是地头帮派开堂会。
“玉龙,这些怕不是南城的青年啊。”
对,她认为古怪之处便在这里。这些青年穿着单薄简朴的冬衣和合脚的靴子。“四指穿的可是草鞋呢。这里不能待太久……我们只去积善堂看一眼。”
青年中一定有人认识她,她敢肯定,不仅听到了私语窃窃,还有好几个人从她身边跑过,抢在她之前去了积善堂。
“该是北城某些贵人家里的仆役,他们主人在积善堂里。”阙蓝说,“有点意思了。”
道路尽头,刚刚右转便看到贴着墙角走出来的一排少女,都垂着头快步走,完完全全躲着李千沛。
积善堂比她想象着宏伟一些,毕竟曾是佛寺,建筑十分庄重,只可惜这些年轮换了不少堂主改了漆色,金灿灿的使庄重的建筑看上去颇为庸俗。
原本以为今夜的积善堂会有派发活动,门倒是开着,实则一个进出的人都没有,比坊里街道还要古怪。
“哼,动作倒是快。”李千沛回头看一眼消失在街上的少女们,“没什么留给咱们的了。”
这时,门内走出来一个笑眯眯的男人,五十来岁白皮白面,远远地就喊道:“郡主来了呀,有失远迎。”
李千沛根本没理他,扯了扯马缰绳沿着积善堂的外墙往侧边走。
那白皮翁稍微有些尴尬,还是加快步频跟上,嘴里叨叨:“郡主去哪呀?在下带你去啊,在下是这一届的积善堂堂主洪良才,郡主有任何需要直接吩咐就是了。”
“董相今日送了多少东西来?”她随口一问。
“没几件,都是些瓶子石头,等卖了换钱给南城几个学堂盖房子哩。” 洪良才对答如流。
“废话,若是字画丝绢也不能在他府中风吹雨淋一年啊,不是早坏了。”李千沛说着,有意夹了夹墨雨的肚子,让马儿稍微快一点。
这洪良才穿衣倒也不是绫罗绸缎,只是干净得体的厚袄,一点毛皮滚边都没有,整个人看上去确实能说得上慈眉善目,墨雨步子一快,他便只能小跑着跟在后面。
“洪堂主,我刚刚遇到个青年,想买个肚子货,明明与他说好了四十贯的价格,可是一转眼,人没了,这事能找你吗?”
“这个这个,郡主,什么叫肚子货啊?”洪良才皱着眉喘着气,问。
阙蓝都忍不住为这位老翁的演技鼓掌,只是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墨雨沿着墙拐了个弯,到了积善堂侧面,阙蓝眼神捕捉到一个窄小扭捏的背影,“董泰?”
这个名字一出口,洪良才差点平地摔一跤,磕磕巴巴地问:“公子认、认识啊?”
李千沛勒停了墨雨,堵住了董泰的前路。
“栖郡主,阙公子。”小老头依然穿着深绿色的制服,说话尖声尖气,被撞到了也不意外。
“管事大人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积善堂呢?”阙蓝问。
“帝京都知道,小年夜董府要把无用之物捐给积善堂。”董泰答得淡定,仿佛排练了无数次一样。
“三更了,首相家办事还挺晚。”阙蓝语气里带着讽刺。
“今日确是有事耽搁了,往年没有这样晚。”董泰薄薄的嘴唇抽动几次,“想必郡主与公子也听闻了,家主与薛公傍晚的事。”
以董泰的老辣,不必在此处说起家主受辱的事,他故意说出来,当然是为了分散重点。
阙蓝再打量一遍积善堂侧面这条小街,总觉得古怪少了点什么,他伸手从李千沛腰侧穿过,握紧墨雨的缰绳,用力一抖,在董泰和洪良才都没来得及挡路的间隙快速奔向街尾。
“诶——”洪良才惊恐地喊一声。
街尾再右转便是积善堂的后门,果然,少的东西皆在这里,七八辆马车停在后门,看格制都是高门显贵。
董捷彬对墨绿色情有独钟,阙蓝判断那辆便是董府的车。
正当墨雨堪堪停住马蹄的时候,后门内几名青年搬了个箱子出来,没料到会有人闯到这里,一时愣在了原地。
“玉龙。”他只叫了一声,女将军便会意了。
两人双双下马,几名青年把箱子放到地上,脱身来阻止两人。
黄鹤出鞘,女将军双手举刀立刃在眉心,阙蓝径直撩开董府马车的车帘,果然,车内已经放了好几口箱子,他一步登上去,掀开箱子的顶盖看了一眼。
三五个青壮年正如阙蓝所说的,定是大户人家的仆役护院,不仅拳脚了得,人人都带了短兵器,李千沛没料到在积善堂后门还能与别人打上一架,而且还动了刀兵。
这些青年下手重,明显没打算让李千沛活着离开。
“住手。”董泰总算赶到了。
洪良才也到了,却远不如董泰镇定,眼看阙蓝从董府车上下来,慌了神说:“管事大人这可怎么办?啊?住手,这是栖郡主,伤着了你们抵命吗?”末了,又觉得天塌了,说,“不如杀了他俩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董泰一巴掌扇在洪良才脸上,尖尖的指甲划破了对方的一寸面皮,骂道:“蠢货,李姓的主意也敢乱打。”说完恭恭敬敬向李千沛鞠了一躬,“阙公子好歹也算半个董府幕僚,这点小事,公子不会真往外说的。”
就如鸳鸯阁笼一样。
阙蓝走到李千沛身边,轻轻说:“车上全是银子。”
李千沛冷哼一声,这一刻她与阙蓝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明明每年都要扔的礼物还有那样多的人给董府送去,其实送去的东西不过只是一个引子而已。
比如李千沛有事相求,送了董相一个花瓶,之后若所求之事办成了,便在小年夜到积善堂买走自己的花瓶,花出去的钱看上去进了积善堂的善款箱,实际进了董府的马车。
延时兑现清清白白
,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