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首
小老儿眼睛一虚,抬手捋了捋大痣上的毛,没有接话。
可谁知,因为这愣子的追问,酒坊里的听众便随之起哄,问:“是吗?是这样吗?”
“各位听众自寻答案,小老儿言尽于此。”他可不上当。
“不如……”帘子后的神秘男声接着说,“在下将事情补充完整罢。”
坊里响起椅子腿蹭地的划响,听众们将座位换了个方向,虽然看不见说话的人,却依然把视线投向二楼的幕帘。
“陛下当然知道。”男人先说出了结论,“但是不清楚是谁的人会动手,所以陛下助了他一臂之力。”
“什么意思呢?”听众问。
“要知道谁杀了计相需得知道他因何而死,他死后谁获利。”男人不紧不慢地说,让人能猜出他脸上此刻颇为得意的表情,“除了三司的大人们可以顶替他的官职之外,还有别的获利者吗?似乎没有,董白二相更不获利。可是,还有另一层的因由,那便是……”
他也学酥仙人卖起关子,酥仙人为了配合他,竹板快速敲打几声,制造出更加紧张的氛围。
“那便是提前止损,提前规避他活着可能带来的不可挽回的危害。”
“计相大人能给谁带来什么危害呢?”
“问得好。大裕四大氏族,王氏和薛氏皆不参政,却都与欧阳氏结亲,也就是说,欧阳氏的立场便代表了三个氏族的立场,欧阳铖的任何倾斜,都会使平衡的朝野格局剧变,这样的剧变,无论是式微的那一方还是陛下,都无法承受,所以,有人提前规避了这样的剧变发生。”
他话音一落地,围在绿腰酒坊门前水泄不通的听众都发出“哦”的一声。站得太外围的过路客,听不清也没关系,自有传话人一字一句往外递。
“所以!”男人提高了音量,提醒酥仙人敲了敲醒木,啪的一声之后,“真凶便在董白二人之间,陛下将两人接到宫内,是防止二人在此间心软翻悔,派人去寿王府中递消息取消行动。”
这话说完,坊里的客人再次疑问:“贵人的意思是,陛下也默许了这样的行动?”
“不,陛下不是默许,陛下是期盼这样的事情发生。”那男人笃定地说,“若是董白两位不动手,或许……”
或许……?听众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听他把话讲完。
“或许便有天意相助了。”甚至能听出来神秘男人含笑的表情。
今日的台本真的该结束了,话说到这里,已经很难有人再接下去。可是,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次接话的人是酥仙人,他单手似有似无地结了个大慈大悲手印,虚着眼睛问:“圣意与天意,有明显界限吗?”
啊……
听众发出浅浅的惊愕,目光在酥仙人和二楼雅阁幕帘反复来回,渐渐的,席间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那,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一位呢?”
小老儿合起双目,凝神以待,也想听听对方如何分解。
而阁中的男人站了起身,临近幕帘在上面落一个俊朗的身形,更漏的水滴啪嗒啪嗒记录着时间的流逝,难得雪停天晴,酒坊外的街口连接着一座桥,如今半个桥面上都站满了听书的人。
“素闻董相夫人严芝翎有修国之才,若能生长在帝京,经略文韬或能与神武朝瑶夫人一较高下,甚至有些逸闻口口相传,说大裕首相实则是鹣鲽一对。关于早年严震清严大人如何榜下捉婿,酥仙人也有一篇极妙的《礼遇灵芝》流传,在下不多余赘述了。若说寿王夜宴,董相确没有出席,可是帝国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却是出席了一半。”
“那么先生的意思,动手的是董相咯?”问这话的人,是站在门槛外面急着去送货的脚夫。
幕帘上的影子来回踱步一次,侃侃而谈:“北陆交战以来,白相想要缓和局势的方针屡屡受挫,前线军报返京又每每被压,不妨想一想,以仲实公的执政手腕,不至于到现在为止北境战况如此模棱两可,枢密院一直背负无能骂名。”
“先生刚刚才说,式微的一方更不能接受欧阳铖的倾斜,所以白相的动机更强烈不是吗?”这次问的人,是二楼另一处雅阁的客人。
“没错,白相暂时式微不假,可是,若栖郡主站到他这一边呢?”那神秘男人却是不急不缓地反问一次。
“不可能!”“世人皆知道玉龙将军最恨的人就是白仲实。”“当年将李千沛打入死牢的是他,这两人不可能站在一起。”
一片反对的嘈杂。
“错了。”男人斩钉截铁地说,“只要能拿回玉字军,李玉龙一定会与白仲实站在一边,这句话目前应验了一半。”
又是一片相互讨论的嘈杂,稍微年长点的京城人士犹记得袁氏手下的玉字军如何骁勇,即便是青年人,也在酥仙人口中听了百十遍的《神武西征》《腊八碎黑甲》等有关玉字军的话本,再不济五六年前的《玉龙定仙州》也该是听得滚瓜烂熟。
脱离于枢密院禁军体
系的玉字军,在大裕民间是叛逆、独特与无畏的象征。
酥仙人手里的竹板快速地敲击,迫使众人安静下来。
那男人感慨着说出结语:“计相之死多因由,白衣黑甲同携手。”
冬日朦胧西垂,从二楼雅阁的窗户里打进来,他的身影在幕帘上更加清晰。酥仙人薄薄的嘴角挂着点神秘的笑意,今日他讲的是《失踪的双相》,后半部分《计相之死》可不是他讲的,其中忌讳与僭越一概赖不上他。
“敢问先生姓名?”
酒坊中这一问,彷如石子落进镜湖面,千层浪徐徐……与那男人相邻的雅阁客人也走到他的幕帘之前,问道:“先生若方便的话,可否一见?”
幕帘上的人影微微垂首,可见额前一缕头发丝滑垂下,落在他的颊边。
酥仙人此时出来打圆场,竹板左右敲了两声,“好了好了,想听的都听到了,还非要人家担上这天大的干系?时候不早了,老板娘要挂菜牌了,各位多给捧捧场……就别纠缠这位先生了。”
“倒也无妨。”日光消失在他背后,他伸出平直的手背撩开幕帘,公子如玉般的身段侧身站到雅阁门口,落水桃花般的眼眸在黑发下含着些许笑意。
他堂堂白氏家主自然担得起这造谣诽谤的罪名,他不愿率先露脸的原因是——
“你是白芷汀!你刚刚从胭脂榜前三甲跌出去了!”
白芷汀扶住额头,叹了口气,是了是了,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他扬手丢出一块金元给坊中间的酥仙人,算是给他的酬劳。
心思活分的听众已经回过味来,今天这绿腰酒坊一开始要讲的就是《计相之死》,只是酥仙人不敢讲,白芷汀借了他的贵地讲出来而已……
听众们沉醉在男花魁的美貌中,刚刚心思还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这下全收了回来。
“如此天人之姿,怎么还上不了胭脂榜三甲?”
“今日新榜三甲是谁?”
“欧阳氏两姐妹榜首和榜眼,寄南依然探花。”
“欧阳琼瑛还是叱咤榜榜首呢!”
“第一次出现女子双榜问鼎呢……玉龙将军最高战绩只有叱咤榜首和铜钱次之呢,啧啧。”
白芷汀眉头微微蹙起,别的事情都好说,美貌这件事他是真的很在意……虽然昨夜之后他对欧阳氏的两位女儿刮目相看,但是抢了他胭脂榜首之位多少还是不服气的。
绿腰酒坊的小厮们沿着墙逐一点起烛蜡,坊中烛火摇曳显得他的愁容更令人心动。
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夜帝京摩拳擦掌准备展示它的繁华,从绿腰酒坊二楼的窗户上望出去能看见不远处河道中心矗立的邀月楼,它化作一樽透亮的琉璃方瓶,款待着帝京最尊贵的客人们。
桥上听热闹的人逐渐散开,一为撑船过桥洞的艄公大喊着什么,不少走开的人又回到桥上问询。
白芷汀走到雅阁外沿的窗边,想听仔细些,在激烈讨论的人群中,他终于听清楚了艄公带来的新闻:
董相夫妇与薛公夫妇携各自子女,在邀月楼门前被拒,硬是连摆渡船都没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