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欧阳瑞玥拉起欧阳琼瑛的右手,手心那枚代表欧阳氏家主的徽记玉佩熠熠生辉,这枚玉佩在雕琢时用了巧妙的俏色,红绿两条衔尾成圆的鲤鱼代表着欧阳氏最早发源在柏州潍城,那里盛产一种四孔鲤鱼。
两姐妹身形相仿,一个沉静一个泼辣,犹如玉佩上红绿相连的鲤鱼。
欧阳钊原本不打算闭嘴的,刚张开嘴就被王庆雍拿拐杖敲在头上,差点咬着舌头,老神仙大骂:“琼瑛都说了你那嘴比茅坑还臭,就不要乱说话了!”
卢小青看着自己冲动的女儿,依然不停地掉着眼泪,推了推琅环的腰,说:“你去附院看看,看看你姐夫家里怎么样?”
先是黎大娘子从游州入京,后才有薛公携两位公子入京,前后十个月的时间一直住在欧阳府的附院,所有日常用度都是由欧阳氏支出的。原本腊月初就该接新妇回游州,只是薛同舟心思沉密,想在京中多逗留一段时间,为自己家那宝贝嫡三子薛榫多找找垫脚,后来一件事叠着另一件事,变成了眼下的情形。
卢小青与黎大娘子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交情,现在说出来都惹人家笑话。
琅环年纪还不到,听得母亲这话一时没回过味来,便问了一句:“要把亲家老爷请过来吗?”
“蠢丫头。”她也不是真的骂女儿,更像是一句无力的抱怨,“去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省得我们欧阳氏多笔花销。”
琅环一惊,喏喏应两句,转头便往附院去了。
欧阳钊身上无赖劲一上来,呼喝着让儿子侄子们去偏厅里把祖先牌位通通带走,琼瑛心口一紧,若换做以前,只要母亲王辞的灵位不再厅里,一把火全烧掉她也不愿意皱一下眉,可是今日她感到了一丝愤怒。
与她并肩而立的瑞玥,抱着珠玑的何卉萍,失了神采的卢小青,都需要她来保护。
王氏舅舅们纷纷跳起来阻拦这群乌合之众,场面一度非常难看,欧阳氏年轻的子弟们冲进悬挂这巨大盘香的偏厅,抢夺供桌上层次分明的上百个灵位,王氏的粗袍布靴撞上他们的华服锦鞋,喧哗吵闹得激烈异常。
琼瑛拉着瑞玥站到一边,心里想着,到时候欧阳铖的牌位定然要去凤池山万寿堂与王辞共享一个灵龛的,其余那些不认识的祖先在不在的也没什么用,若真的能保佑欧阳氏,就不会任由今日之事发生。
任由欧阳铖这位位极人臣的巅峰家主蒙冤而死。
实在不行就找个能工巧匠再做一遍。
偏厅梁下的盘香有两百多斤重,能燃烧数年不灭,掉落的香灰摔在地上依然能保持圆柱的形态,欧阳铖一般不会让人去清扫,过个一年半载之后,偏厅的地上或能保存一段断续的立体香灰,也是雅事。
只是这半年多来保存的脆弱香灰,不过一个眨眼就被踩成世间最无用的浮尘了。
忽然,弥漫着沉香味的厅内悬梁之下发出一声断裂,好端端垂在空中的盘香忽然从头部断裂,两百斤的大物,伴随着撼人的灰尘和震动,从梁下坠落到地上摔个粉碎。
历史上发生过几次香体断裂和悬梁断裂的意外,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样的意外之后欧阳氏都会经历一次不小的波折。
传说再次应验,是欧阳氏历代祖先对尊严的最后维护。
欧阳钊虽是个无赖,可毕竟是嫡长子,对这样的场面还是有所忌惮的,摆摆手让子弟们都不要冲动,自己则琢磨着如何还能占到便宜,起码全身而退。
琼瑛感到瑞玥手心的冷汗,她撞了撞妹妹,说:“不要担心,不破不立。”
“嗯。”那个以跋扈扬名帝京的欧阳二,还未来得及享受足够的新婚之娱,便先经历了丧父之痛。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欧阳钊跑到门口指着与欧阳府一墙之隔的附院,说:“你要做家主是吧,那安排我们这些亲戚住到欧阳正宅里来,那薛氏吃你的用你的快一年了,怎么他们就行,我们这些都姓欧阳的就不行?!旁姓能住,我们为什么不能?”
“府中皆是女眷,大伯与兄弟们住下实在是不方便得很。”琼瑛一口拒绝。
“哈,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都是一个姓的亲戚还怕别人传闲话吗?”欧阳钊逼问。
“不怕,但我不给你住。”琼瑛说得斩钉截铁。
“你!”
“你什么你?”瑞玥单手一叉腰,马上开始连珠炮似的叱骂,“自己没家吗还是被婶娘赶出来了?弥河上九十九道桥,每个桥下住一个人也能把你们全容下,顶多本小姐跟沐星公主商量一下,让她这位弥河河主同意你们睡桥洞。赶快去吧,我让小厮给大伯多备几条草席,现今冬季水位低,还能睡个安稳觉!哦,不对……”
瑞玥捂了捂嘴,眼珠子一转,眼皮上亮晶晶的花钿像活了一样,她接着说:“有两三座索桥没有桥洞可怎么办呀……那只有委屈四堂哥和小姑姑挤一挤了,反正你们俩也……对吧哈哈哈。”
这话像个炸雷一样落在正堂上,欧阳钊抬起巴
掌就要落在她身上,瑞玥不躲反进一步,喉头发出尖尖的声音:“来来来,你打,我这身子一半是欧阳氏的,一半是薛氏的,没有哪边是你个老匹夫敢得罪的!”
“你!”
卢小青从门槛上站起来,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的女儿,终于令她心中宽慰半分。她离门口最近,听见门外传来稀稀拉拉金戈碰撞的声音,一转头,便看见几列黑甲骑兵停在了门外,先头下马的两位径直进了门,今日实在混乱嘈杂,门房竟然没有一人上前阻拦询问。
欧阳氏高不可攀的门楣,不过半日便落得谁都能进。
卢小青有点害怕,几步跑到女儿身边,指了指进来的骑兵。
肖机语一手摘下头盔一手拔出手刀,动作流畅果断,平头刀背直接落在了欧阳钊肩窝上,“大人且往后去一步。”
这时候出现的玉字军骑兵比任何人说话都管用。
“抱歉了家主,昨夜在寿王府外的玉字军回城西校场换岗,肖机语来晚了。”肖机语眉上勒了一条黑色的抹额,显得他一张娃娃脸颇具棱角。
一直紧绷的琼瑛此刻才真正的舒了一口气,与肖机语目光对接,彼此都明白了对方所思所想。
“这位是奚临奚部将。”肖机语介绍身边的骑兵将领,奚临上前一步挤开了欧阳钊,“望家主体恤,玉字军重组,鲫鱼实在不能亲自护卫,特委命奚部将担任欧阳府护卫一职。”
“小鲫鱼……”琼瑛心窝里热热的,没有过多的言语,伸手放在肖机语的缚臂上,“玉字军重组,真好。”
可惜,没有医官琼瑛了。
就好像她七岁时母亲的灵堂,眼睁睁看着明宏深将医官王辞的腰牌放进棺椁,这么看来,她与母亲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她想起初入玉字军中随着李千沛乘船北上柏州,配合治疗汛期疫症,一个在军中备受冷眼的千金小姐在数日不眠不休之后,终于将药方投放到数个县城乡里,就在第一批乡民病情好转的当日,津蕤将娇小的她举在肩头跑了好几里地……
那样的发光的时刻,不会再有了。
琼瑛悄悄地咬紧口腔内壁,直到咸味涌进喉咙,她才没有掉一滴眼泪。
奚临与肖机语不同,是个完完全全的冷脸,这点倒是与沈流韬颇为相似,只是他看上去比前者更中正一些,全然没有阴鸷孤傲之感。他在堂中来回走几步,腰间的佩刀随着他的步子拍打着大腿侧,颇得李千沛真传。
“请吧,诸位。”他手指向们,对欧阳氏的亲戚们说道,“时候不早了,还想蹭顿晚饭吗?之后治丧吊唁时,有的是白粥水酒,管够。”
瑞玥看一眼姐姐,奚临说话是难听的,却又是颇合趣味的。
蜂营蚁队的欧阳氏族人弃甲曳兵出得门去,正堂里可算是宽敞了,王氏亲戚因为听了奚临的话,也觉得留下来没趣,纷纷起身与琼瑛告辞。
“诸位舅舅姨妈……”她原本还想留一留,又想到接下来繁琐无边的事务,便忍住了,改口道,“琼瑛便不送了。外公您……”
她想留外公在府中多住一段时间,这时琅环从外面跑来,神色颇为惊慌,卢氏最讨厌她一惊一乍的性格,特别在这样的时刻,抬起手就要捂她的嘴,却听她大声说:“薛公和黎大娘子带着姐夫和二公子出去了!说是去董相府上了!”
瑞玥冷哼一声,“昨晚在寿王府,就听见薛公与严芝翎有意联姻,要给薛樯与董小姐结亲,没想到手脚挺快,薛公怕是要结个好亲家了。”
说完这话,瑞玥似乎气急攻心,身子一软靠在了母亲肩上,口气依然强硬,说:“和离!娘,必须跟薛桅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