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衍
“别动,我看看。”阙蓝扯开她的衣领,干掉的血渍粘住了绢子,他小心地扯下来,伤口不深已经结痂了。“你自己弄的吗?刚刚御前情况很不好吗?”
“也没有。”
他又卷起她的袖子,那条当啷着的胳膊看上去特别吓人,“你自己不会接吗?”
“会啊。”她一边说,一边捏住了关节,将脱离出来的骨头扳了回去,不过是指尖的巧劲而已,这条胳膊曾经被津葳打断过,确实比较容易脱臼,她待过那么多年的军营,缺胳膊断腿是最常见的损伤,于她而言皆是小问题。
“那干嘛由着它甩来甩去?”
“呃……”只是想找个由头撒个娇,她忽然想起什么,撩开外衣取出代表烟的白玉牌,举目环视一圈四围,大声说,“烟,今日起,我将生牌转予阙蓝,你可看好了。”
“为什么给我?”
皇帝要你的命,从上次在太清镇砍伤你那次开始就已经在行动了。欧阳铖被害嫁祸给你这件事或许是巧合,但是刚刚在寿王府给你下五石散的人,又是谁呢?很难说不是向着你来的。
这些事情在李千沛脑子里过一遍,却没有说出来,她只是拉起阙蓝的手说:“上车,回去,一宿没合眼了……要抱着睡。”
阙蓝冰凉的手掌在她的耳际眉尾摩擦,“关于杀死欧阳铖的真凶,沈指挥使怎么说?”
“他有些拿不准……对了。”李千沛捉住阙蓝抚在脸上的那只手,“你为什么要拿我的匕首?”
阙蓝僵了一下,泪花马上就在眼眶里闪烁起来,他自己咬得下唇鲜红,“因为……因为,当我一看到寿王的时候,便想起了……想起,玉龙,我以为我忘记了。”
“所以,当初买你入帝京的大户是寿王?”
他一个劲地点头,“是。”泪珠子又跟着啪嗒啪嗒的掉,李千沛一整张袖口擦也擦不过来,只好拉起他先上车,结果一到了私密的空间里,他哭得更厉害了,伏倒在她腿上咬着拳头掉眼泪,浑身都在发抖。
“怎么不早点跟我说,不然早该带你先走了,哪有后来那些祸事?”马车动起来,车轴发出规律的响声,她拍着他的背问。
阙蓝只是摇头。他的幼年时光,除了出逃那一次,从未主动走出过那个有井的院子,每次被主人叫去,都是被子一卷被抬着去寝室或者宴会厅,从来不让他们自己在府内走动,只有变成若荷那样的半大童子才能在一定范围内活动。
昨日赴宴,若不是看见那堆肉山,他也万万想不到多年之后兜兜转转他竟然换了个身份回到这里,当即那份恶心与颤栗便侵袭了他。
“我当时……只想,杀了他。”
李千沛猛地捂住他的嘴,嗔道:“不准说这个话。”
“玉龙……”他肩膀猛地抽动几次,“小阙蓝就死在那个院子里,他完全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了……”
所有被他害死的孩子,他一概都不记得,没有例外。
“你一哭,我感同身受,心如刀锯。”李千沛说,拨开他侧脸上被泪水粘住的头发。“但是你不能杀他,至少现在还不能。”
“玉龙啊……”
“在呢。”
“可以不当郡主吗?可以……不姓李也不姓袁吗?可以离开帝京吗?”
她还没来得及跟他讲刚刚在殿上发生的事呢,皇帝要将玉字军还给她了,只要她能活着回来,那么当年袁氏谋反案就可以重审,现在的她……一件事都不能为他做。
她要为父亲沉冤昭雪,立袁氏祠堂修玉字军忠义堂,让在镇国将军府里的每一个牌位都有去处。她还要北上救万民于战火,暴揍那钦收复失地,必要时可能还要出国界立国威。
这只是在朝堂上她“逼迫”皇帝之后的结果,之后一切何时兑现她还要等候枢密院的安排,白果果虽然暂时与她站在了一起,但是这样的同盟根本就不稳固。
现在的她,要收回玉字军并且整合一部分禁军,快速奔赴前线,生死输赢都还不能预计。
什么都可以给他,偏偏他要的一样都不行。
阙蓝的脸转了过来,在她的怀里看着她,一双通红的眼睛里装的全是失望,“不可以对吗?”
“小鸾。”她叹气,“我……”
“陛下要把玉字军还给你了对吗?”没想到他这样聪明。
“嗯。”
他合上了眼睛,只是眼角还源源不断的滚出泪珠,好像也觉得没什么可以再多说了,长长吸了好几口气,终于把最后那些眼泪全部吞了下去。“所以,我不可以杀寿王对吗?”
与刚才不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权力阻止他。
“那烟呢?”举起她刚刚赠与他的白玉牌,“我可以让烟帮我吗?”
她再次沉默了,他问的每一个问题的答案基本都是否定,他将不停地失望,她并不愿意。
“啊……”好像知道了每一个问题
的答案,轻叹一声阙蓝紧紧闭上眼睛,把脸转向一边,不再问这种傻问题了。
车厢里的空气凝住了。
阙蓝坐直身子,转过脸去擦了擦眼角,偷偷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缓缓说:“你与我皆看见了西偏院里欧阳铖与凶手的脚印,除了我与他俩,没有别人了。”
“嗯。”
“撞我入水的……是个男的,穿着,不像个……”他犹犹豫豫的组织语言,“穿着不华丽,虽然没怎么看清,但是并不是华丽金贵的面料。”
“所以,真的有可能是那个自刎的仆役?”
“他并不认识我……”阙蓝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若那人真的是事主精心安排的,要记住自己这张脸并不是难事。“而且,他并不能计算到,我会去西偏院,他与欧阳铖吵了架……”
可是阙蓝那时候药性正盛,暂时丧失了语言的分辨能力。
“欧阳铖那样的大氏族,万不该跟一个仆役吵起来。”李千沛也认为这里很不合理。
阙蓝抬眼看了看她,忽然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推开八丈远,他点点头,说:“是。”
两人又缄默片刻,李千沛随手掀了点窗帘的边角,看看还要多久能回将军府,外面的天色已经一片青白,雪片细小快要停了。
“我猜,欧阳铖是因为没有选择任何一边才死的。”阙蓝眉心蹙起,垂着眼说。
“董白两相之间吗?”李千沛想起今日朝堂上沮丧又式微的白老头,坚定站在她这一边的样子,她忽然有点恍惚,到底是白果果站在了自己这边,还是自己站在了白果果那一边。
“嗯,对,昨夜的宴会,就是对他最后的通牒,他还是不选,所以没了。”阙蓝作为半个不完全的目击者,这样的大胆假设最合理。“杀他的人,是董白其中一位的坚决拥护者。”
说到这里,阙蓝脑子里全是前两天与他在董府遇上的兰加志。
“至于我。”他继续假设,“他撞我……是因为认识我?还是,我恰好出现了便顺便嫁祸给我?不对,我没看见他行凶啊,所以,他就是认识我?”
阙蓝焦躁地拽着头发,又来了,这种感觉,五石散药力散开之后那种空洞的无力感,自己的人生不是自己的……而是雾里看花的朦胧。
他憎恨这种感觉。
“就是他吧,就是他……”他反复念着,倒是清楚记得在董捷彬的茶室里,兰加志对于自己难以隐藏的敌意,“他可能没想过我能浮起来,以为我会冻死或者溺死吧。”
李千沛从未见过他这样失魂的样子,原本绾起的褐色长发被他自己揪得散乱,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小鸾,别想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玉龙觉得,欧阳铖为什么要死呢?”
“我?”事实上李千沛一开始还相信他所说的,包括目睹两人吵架,可是现在她见识到五石散对于他神志的破坏,甚至在一瞬间认为他描述的一切皆是幻觉,跌入池中也是自己失足……“嗯,我也觉得是。”
他当然能分辨出她言语里的敷衍勉强,忽然站了起来,头顶砰的一声撞在了轿厢顶上,疼得他立刻抱头蹲了下去。
这倒是及时化解了两人之间的僵持,李千沛不知道该不该笑,蹲到他身边揉他的头顶,他伸手推开她,“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你别碰我。”
两个人推推搡搡之后双双跌坐在马车里,想来拉车的驮马并不轻松,却听见马夫隔着帘子说:“将军,阙公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