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景
说起来,琼瑛与阿娜尔仅有匆匆一面之缘,那时候的沈流韬虚弱得只剩一口气,徐一品依然给他挂着脚镣。
琼瑛从来不怀疑徐一品的任何决定,她认识他甚至在认识李千沛之前,只有那一次,身为医生的她不能理解徐一品的想法——沈流韬固然犯了不可原谅的错,可这样的约束当真就合理吗?
若不是津蕤临出发之前找来了脚镣的锁钥,怕是沈流韬之后在小白楼修养的七十天都只能戴着那锈迹斑斑的铁坨子了。
徐一品不可能忘记给他解开,他当时确是有意。
医生记得每一个差点命丧手中的病人,今日再见沈流韬,英俊硬朗的容貌更胜往昔,甚至连之前数年的冷酷气质也有了转变。
一更快完了琼瑛总算料理好慧娘的丈夫,提着桂花酒踏雪来,在金戈坊沈记铁铺半开的铺面内搭了张小桌,许久未见的三人坐在矮矮的板凳上叙旧,沈流韬差使铺子里的小学徒去坊里买了些菜肉来,这场久别重逢在热融融的作坊里格外珍贵。
明日就是小年,往年逼近年关的时候南城总是热闹,除了东市之外,来金戈坊采购的人也不少,只有这里才有特许售卖刀具武器的铺子,此外还有大量售卖铁制农具和日用品的店铺。
只是今年……不见停的雪和过分冷的气温,出门采购的人家总是少的。
琥珀色眼睛和卷曲头发的阿娜尔坐在门口,零星走过的路人总是多看这位红衣混血姑娘几眼。
“哟,你媳妇都快成活招牌了。”琼瑛咬着筷子打趣道。
沈流韬挽起袖子,用清水洗净了手上的铁灰,擦干净了之后才摸了摸阿娜尔的头顶,说:“可不嘛,小石榴往这一坐,这几天是不是要累死了小癞子?”
小学徒的头上有一块曾经长癞留下的斑秃,所以叫了个小癞子,他风卷残云的啃着半只鸡腿,半张脸都是油,一听这话,连忙附和道:“是是是!师娘一来半条街的顾客都在咱们家!”
“对嘛,要不然今日还有你鸡腿吃?最近木炭价格飞涨,打铁的铺子难以维持,你看街尾两间已经兑出去了……”沈流韬说着皱了皱眉,把脸转向琼瑛,“你们坊里还太平吗?”
一说到这个,琼瑛脑子里就是早上被砸的慧娘一家,还有最近频发的盗窃案件,她摇了摇头,说:“年景难过,事情确实有些多。”
“大小姐你一个人安全吗?”阿娜尔眨着一双深邃好看的眼睛问她。
“我……你倒是不用担心,我人缘还不错。”琼瑛笑了笑,“也没有暴露过家世,我那一屋子药,倒不怕人惦记。”
琼瑛说着,低着头有些惆怅,她的舅舅姨妈们偶尔会来南城探望她,最近听到的都是不太好的消息,特别是寿王为了这次宴会提前一个月翻修王府,门前用了贵重的材料,冤枉几名南城劳工盗窃,不仅没结工钱还被关进了京兆府,凡是劳工皆是一家一户的顶梁柱,此时激起了几个坊里的民怨,却因为雪下不止百姓不能在衙门门前久站而尚未爆发。
一石入海,浪还未起。
阿娜尔对帝京了解不多,只是见她这副愁云密布的模样,看了看沈流韬。
“我们计划明天去将军府拜访,你随我们一起去吗?”沈流韬问。
“好呀,正好去看看徐大人的病。”
一提到徐一品,阿娜尔眼睛有些躲避地看向桌面,揪了一小块饼在嘴里嚼,说:“徐大人的病……如何了?”
一提到这个事,琼瑛只能叹出长长一口气,便闭口不言了。
阿娜尔没有追问,喃喃说:“妙音死了。”
徐一品时而会提起的那个黑发女倌人,不过几天前还在倚风斋念过一次,关于小色宁寺塔尖的眼睛和白牦牛。“难道北境战事已经到了玉泉城里?”
阿娜尔摇摇头,“那倒没有……她去小色宁寺参拜的路上,被追云部流窜入境的蛮子劫杀了。”
“劫杀?!大裕境内被蛮子杀了?!”琼瑛手一震,桂花酒洒到了衣服上。
阿娜尔拿出绢子给她,又是一声叹气,说:“这件事要说起来,还是徐大人自己种下的因。”
小白楼里与朝洛蒙那一次会晤,徐一品极力扇动其篡了自己兄弟白音布和的大汗之位,然后原本摇摆的追云部站在了那钦身后,向大裕开战。一直在场的阿娜尔直到今日也不明白徐一品的心思,后来白音布和带着少数亲信逃到境内,又是玉字军将他捕获,送给兰加志带回帝京。
徐一品曾在小色宁寺中等妙音来接自己回城,两人在寺中有过引人瞩目的亲昵行为,许多黄教徒都认得她。
妙音之死不过是赶狗入穷巷必遭的反噬。
“那……”琼瑛自觉失态,“这件事你预备告诉徐大人吗?”
阿娜尔歪着头,好像听不明白她的话,“大小姐认为徐大人不该知情吗?”
“叫我琼瑛。”她终于忍不住纠正了她,“若是平日,当然该知道,只是眼
下……眼下他这样的身体状况,承受不起。”
“徐大人如此通达,伤心难免,哪有承受不住的?”沈流韬说着,剥了几颗烤栗子给阿娜尔。
“徐大人病得很严重吗……”阿娜尔眉毛拧起来,盯着琼瑛的脸,希望她能说出具体的情况。
琼瑛却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铺子外面,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积雪又厚了起来,这是她在南城过的第一个冬天,总觉得比在北境的时候还要冷一些。
门帘掀起来的一角里出现了一个马车轮子,琼瑛当然认得,就是日日在坊口候着她的那辆车,心中忽然有些烦躁,津蕤明明早上才打穿了他们,怎么三更天了,还追到金戈坊来了?
她搁下杯子站起来,掀开帘子走出去,一口气含在嗓子里还没发出来,她就愣住了,这次来的是欧阳铖的四房何卉萍,虽只是个失宠的妾室,却是琼瑛唯一能看得上眼的庶母。她年纪不大出身又轻,没有娘家的势,进了欧阳府也总被卢氏潘氏欺负,琼瑛的少年时孤僻不爱讲话,倒是与她能说几句。
“何姨娘怎么来了?”琼瑛见她穿着简单,面容憔悴头发披散,好像被人从床上捉起来的一样,“可是卢姨娘欺负你了?”
“不不不。”何卉萍连忙否认,看见从铺子里走出来的一对恋人,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说,“大小姐跟妾身回府吧。”她说完这一句,嘤咛一声就哭了出来。
她的情绪激动,跟着她来的车夫婢女个个都低头垂目。
“到底怎么了?”琼瑛走上前拉她,只觉得她浑身一点温度都没有,手腕上倒是有几道新鲜的淤青,“还说不是卢小青欺负,这是怎么来的?”
何卉萍摇头,看了看琼瑛又看了看阿娜尔沈流韬,“不是的,是……老爷出事了!府上乱了套了,整条北宸大街都乱了套了!”
“出什么事?”琼瑛一着急,捏到了何卉萍手腕上的淤伤,又急忙松开。“今夜不是寿王宴请吗?”
她只会哭,上气不接下气地哭。
“好了别哭了,我跟你回去,走。”琼瑛也不再逼她,推着她上车,回身跟沈流韬作别,“抱歉,家中有事,下次再聚了。”
沈流韬却没有跟她道别,凑到她面前,佯装给她系上外衣的系带,实则用腹语说:“府上定是出了大事,你走你的,我和小石榴在后面跟你,小心小心。”
“嗯。”
多年默契又彼此信任的伙伴紧随身后,琼瑛心中那仅有的一点慌乱急躁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