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
北宸大街被堵得死死的,上一次这种情况还是皇上登基大典那天。
寿王府老管事也算得上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了,发出去的帖子写的晚宴时间还刻意进行了分流,标注的宴会时间从酉时四刻开始,一刻一刻的往后推到戌时四刻,让宴请的所有宾客能在一个时辰内分批次入府,避免出现门前拥堵。
可是,许多年没在帝京交际的寿王一出手,大部分收到帖子的宾客都提前来了,有些带的礼品实在太多,一户就驾了三辆马车。
戌时六刻过了,李千沛在马车里打哈欠,抱怨着:“说了不驾车来了,骑马来多好。”说完整个身子躺倒,头枕在阙蓝腿上。
“你是一点都不体量徐大人呐。”阙蓝笑着抚摸她的额头,今日气色格外好,“手,喂,不要乱摸,克制点。”
“摸一下又不少块肉,小气的……”
已经坐得尽量靠车门口的徐一品暗暗叹出一口,“你们……好歹把我当个人吧。”
今日驾车的是肖机语,车前马后还跟了几名骑兵,虽然没有拉几车的礼品,排场上来说也算是顶浮夸的那一派了。
“小鲫鱼,实在不行我们就走两步吧,饿了!”李千沛抱怨着。
肖机语伸了头进门帘里,问:“将军可想好了,还在下雪呢,而且,这附近好多赏评人呢,前后马车的贵人们可没一个愿意提前下车的。”
“……”李千沛一窒,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赏评人是什么?”阙蓝问。
徐一品拿扇骨挠了挠额角,说:“就是你在燕舞坊看到的那几个榜,都是由职业的赏评人评选的,他们有相对严格的遴选制度,每逢这样的大事,榜单或许都会大规模震荡一次……车里的贵人堵在这里本来就是个大场面,若是现在谁下车走路,便是丢颜面的事情了,这种无聊事邸报(官报)是不会如何记载了,只是这两年帝京小报手抄猖獗,明日天一亮只要识字的人都会看到今日的情形。”
上一次小报的盛会还是欧薛联姻和李千沛跳河。
“闷死我算了。”李千沛嘴上这么说着,头一转把脸贴在阙蓝腹部,“身上好香。”
姿势实在不雅,阙蓝掰正着她的脸,说:“实在嫌闷,咱们就下去走几步,反正你也不怕丢颜面。”
“好,走路。”女将军弹起来,草草整理了一下仪容,“伯衡一起吗?外面冷。”
“当然。”
赏评人三三两两在街上冻得直跺脚,这一街缓慢挪动的马车,地面的积雪被人气融化,混合着时不时掉入雪地的马粪,铺成黄绿混合的肮脏泥泞。
实在是下不去脚……李千沛面露难色,弓着背进退维艰。扭头看了看马车的高度,忽然来了主意,让肖机语让了一半的位置给她,钻出车厢站在车轼上,双手扒住车顶,她的车顶带着弧度,裹了一层剑麻编织用以保温,十分结实。
以李千沛的身手,哗的一声就站到了车顶上。
赏评人纷纷眼前一亮,分散的投来了注目礼。
“小鸾能上来吗?鲫鱼你帮他一下。”她左右看了看,一直到寿王府门口,只需要跳过几十个车顶,“伯衡……”
她顿了顿,不知道以徐一品现在的身体能不能一起。
转而她又说:“算了,还是再等一会吧,搞不好踏空了掉进泥里……”
“不等了,就走车顶。”这话却是徐一品说的,他也站到车轼上,肖机语半蹲着护住他,尽量保持车前端的平衡。
他个子高,上车顶不算难事,小心翼翼站稳身子,猛然目视铺展拥挤的马车队列,竟然有了会当凌绝顶的感觉。
他于众山之间、飞雪扑面而俯览。
曾游历大裕山河的他,第一次在帝京,在繁华的街道上,领略到了登高望远的旨趣。
第一次,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他被这无端升起的暗流裹住,猛地有些心酸。
“伯衡,来,我拉着你。”李千沛从背后贴上他的臂膀,如同之前十年的每一次一样,她永远炽热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
阙蓝站在他的另一边,脸上也挂在新鲜欣喜的笑意,说:“徐大人不可以比小鸾慢哦。”
左右,前后,跳一步。
“喂,你往后来点!”李千沛忽然大喊一嗓子,吓得挂了褚字旗的马车车夫一个哆嗦,稍稍松了松马儿的背缚,往后退了一步的距离。
若是以前,徐一品该翻着白眼走出这一步,今日却不同了,甚至可以说有一点骄傲的样子。
“你们家那个车顶是不是夏季的没换啊?薄的站不了人,你谁家的啊,不怕冻着你家主子,让开让开,我走这边。”
“哟,姚大人的车驾呀,你回京任职啦?边界上的异族小娘子不要啦?哟,夫人在呢?”
“你家马窜稀啊,小鸾你回头给人家瞧瞧,也复习一点司马技能。”
每走
到一处,附近的贵人们都要从帘子里探出头来看他们,有赞叹有揶揄,白眼也对上了好几十双。
眼看着寿王府近了,阙蓝终于舒一口气,笑着对恋人说:“你可少说点话吧。”
王府三年没住人,这次寿王回来又日以继夜地赶工将门头瓦片地面石板全部换了一遍,门槛外面全换成了有自然花纹的岩板,不规则的缝隙间都填入了融化的黄金,远看就是斑斓的岩板裂开了露出了满地黄金的感觉。
最后一个马车晃得厉害,李千沛翻了跟头落到台阶上,双手接住徐一品,再去接阙蓝,借机在他腋下挠了挠。
门外接待引客的管事和小厮加起来有二十几人,轮换着带客人入府,徐一品从容地从身上拿出帖子递给其中一位。
“玉龙将军府,三位,两位带路。”管事拖着腔调喊一声,便出来了两位小厮引路。
“带什么路?这宅子我比你熟多了。”李千沛掸了掸身上的衣服,抬腿就往里面去。
上次来的时候你家殿下光着半拉屁股,被老子吓得魂都掉了。
“将军留步,武将需要卸兵器,按寿王殿下的意思,您与两位公子要分开进府。”这管事看上去年轻,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令人很难生气。
“分开,为什么?”她反问一句,便将阙蓝和徐一品一边一个挽住,她今日并未带佩刀。
“进门分了东西两侧,西侧是男宾,东侧是女宾,殿下的意思是……”
李千沛压根不给他说完的机会,转头三人就进门转向了西侧。
“晚上等人都走了,我拿凿子你拿锤子把这地板全给敲了。”她说得大声,阙蓝在身边笑着应下。
“将军……”管事几步跟上她,疑惑地看着她身后空空,除了三个人之外,什么都没有。
“干嘛,我来寿王府还要给他带礼物啊,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徐一品无奈地笑笑,从斗篷里掏出一个七彩锦盒,双手奉与管事,说:“小小薄礼,赠与殿下。”
“是什么?”李千沛比管事更好奇,还没看仔细就被徐一品推着进了门。
一看就知道寿王在河州没少操办这样的聚会,因为下雪的缘故,步道上全程搭建了弧顶竹架子,顶上是杏黄色的绸子顶棚,化掉的雪水沿着绸子的边缘滴到步道两侧。架子上没几步就悬挂一个熏香炉,比灯笼都密,这府上出去的人都香透了。
“所以是什么啊?”
“小色宁寺赤巴上师的小法器。”徐一品说得淡淡,嗅了好几口香味,“还是殿下品位好啊,这降真香可比凤池山用的好多了。”
“这全天下最贵的降真香多少钱?赤巴上师的法器又多少钱?”
徐一品眉头一皱,“玉龙怎么回事?老说钱……给你留着黄教法器有什么用?不是因为寿王我才送,全然是因为做不出来吃白食的事。”
他说完,摇着空空的折扇走到了前头。
“看吧看吧,还是徐大人会治你。”
身边陆陆续续走过去几位大人,与李千沛草草招呼了两声,她忽然说:“待会要是碰到薛同舟,我可得好好给你出口气。”
阙蓝脸色一暗,淡淡地说:“不必。今日来凑这个热闹的少说也是正五品往上的命官,显赫的门阀巨贾,你让薛公丢了面子,这梁子便解不开了……他是对玉字军有恩的人,我回避他就可以了。”
“啊!”
“怎么了?”阙蓝拉她的手一用力,侧身挡到了她面前。
李千沛从背后抱住他,喃喃地说:“怎么世上有这样好的小鸾……”
“撒手。”他推开她,“不要闹了,今晚绝不是个简单的晚上,你虽不怕被人闲话,也多花点心思在诸位贵人身上,或能看出些什么来。”
“好严肃哦。”她抱怨,在空中踢了踢脚,靴子内的匕首露出一个头,她顺手按了回去。
步道上的来宾都走到他们前面了,阙蓝举起一只手,用宽大的袖子遮挡,埋头在她鼻尖啄了一下,趁她还没回过神的刹那,又在嘴唇上用力亲了亲,最后快速恢复正常,“这能管一会了吧?”
“一小会吧。”
步道尽头右转,与李千沛记忆中的结构一致,府中间有一个长条形的水池,将整个王府隔成了东西两面,水池宽阔,中间有三座拱桥连接,如进门的管事所说,他们西侧这边一眼望去全是男人,老的少的胖的更胖的……
而水池对面,大概五丈之外,全是叮叮当当的钗环声,穿着诰服的妇人就有好几位,也不嫌沉。
东西两边有面对面且对称的两个宴会厅,每个都能容纳近两百人,李千沛记得,西侧这个厅里原本放了一架巨大恢宏的编钟,先帝惇显朝时期,寿王的家宴基本可以说是日日不绝,帝京之中也只有他府中是这样的格局。
“你怎么手心出汗了?”李千沛问阙蓝,“也有你紧张的时候?”
阙蓝瞪她一
眼,指了指宴会厅门口负手而立的白衣,“你看,那谁?”
厅外还是搭出了一小段绸子遮雪,厅内料想是人声鼎沸你来我往的交际场面,只有一些脸生的学官三三两两站在门外闲谈,白芷汀一个人,背着双手看着前方的池塘,雪片落进去一点痕迹都没有。
白芷汀寒立鹭鸶,蘋风轻剪浪花时。
像画里的人一样。
只是这一次,李千沛不希望遇到他,即便知道他一定在等着自己出现,等待着自己带来他失踪许久的恋人的消息。